清虚观的晨钟敲过六下,铜钟的嗡鸣震落了檐角的露珠。光尘站在演武场中央,掌心的余温尚未散去。他面前的青石板上摆着三件东西:半袋炒得焦香的糯米——师父说这是“纯阳镇邪米”,五张用朱砂描了七遍的镇邪符——每张符胆都画了整整三个时辰,还有一柄磨得发亮的练手桃木剑——剑柄处缠着疯老道给的红绳。
“记住,”清虚道长将一个油布包塞进他怀里,包角露出半截刻着北斗七星的铜铃,“镇口王婆托人带信来,说她孙子中了邪祟。你去看看,路上小心。”道长的道袍在晨雾中微微飘动,袖口补丁摞着补丁,和光尘身上那件如出一辙。
光尘捏了捏油布包里的铜铃,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昨晚疯老道偷偷塞给他的酒葫芦。转头一看,疯老道正瘸着腿走来,酒葫芦在腰间晃出“哐当”声:“小娃子,这葫芦里是符酒,遇到脏东西就喝一口——别学我全喝了,留着擦伤口!”酒葫芦上还沾着昨晚他咳出来的黑毛,显然是随手从自己腰间解下来的。
“师叔,这……”光尘看着酒葫芦上的牙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啰嗦!”疯老道转身就走,瘸腿在青石板上拖出“蹭蹭”的声响,“要是被鬼吃了,别说是我徒弟!”他的声音被晨雾打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
光尘望着两人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在乱葬岗见到师父时,自己缩在棺材板后啃树皮的模样。如今要独自下山,掌心的茧子硌着桃木剑的云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
“去吧,”清虚道长拍了拍他的肩膀,“镇口刘木匠今早路过,说王婆在土地庙前烧了三天香,你顺着石板路下山就能见到。”
光尘点点头,将糯米、符纸、桃木剑仔细收好,又把铜铃系在腰间。走出观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师父负手站在廊下,疯老道倚着柱子灌酒,两人的影子被晨雾揉在一起,像一幅模糊的水墨画。
**下山路蜿蜒如带,嵌在茅山的褶皱里。** 光尘拄着桃木剑当拐杖,脚下的青石板被百年风雨磨得发亮,缝里长着苔藓。路两旁是合抱的松树,晨雾从树缝里钻出来,沾在道袍上凝成水珠。走到半山腰,太阳刺破云层,金色的光线穿过雾霭,在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的山谷里传来几声鸟鸣,格外清亮。他摸了摸油布包——里面除了铜铃,还有块用荷叶包着的麦饼,边缘带着师父掌心的温度。
行至山脚下,石板路汇入一条土路,路边立着块歪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陈家坳”三个字。一个挑着柴火的樵夫路过,看见光尘的道袍,连忙放下担子作揖:“道长可是从茅山来的?王婆在镇口土地庙前等您半天了!”
光尘跟着樵夫走到镇口,果然看见老槐树下围着一群人。中间坐着个老婆婆,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孩子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手指痉挛着抓扯衣襟,嘴里不停念叨:“冷……好冷……”王婆头发花白,补丁摞补丁的衣襟被泪水浸湿,看见光尘,连忙爬起来磕头:“道长!您可来了!我孙子去后山乱葬岗捡柴,回来就……就变成这样了!”
光尘蹲下身,刚碰到孩子的手腕,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腐臭味——和义庄毛僵腿的气味相似,却淡了许多。他解开孩子的衣领,后颈果然有三个紫黑指印,指腹处带着细微的绒毛。“婆婆,孩子被阴物缠身了。”他逆呼吸法引动丹田热气,掌心腾起寸许火苗,“冒犯了。”
掌心按在指印上的瞬间,孩子猛地弓起身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王婆吓得抓住光尘的道袍,指甲几乎嵌进布料:“道长!救救他!”周围的村民纷纷后退,只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汉低声说:“这娃子前儿还帮我挑水呢……”
光尘咬牙坚持,首到掌心火焰熄灭,指印颜色褪成浅紫。孩子喘着粗气瘫在王婆怀里,眼睛恢复了清明,却依旧茫然。“好了,”光尘站起身,额角的汗珠滴在青石板上,“用糯米熬粥给他喝,每日三次,三日可愈。”
王婆盯着光尘道袍上的补丁,又看了看怀里的孙儿,颤抖着从衣襟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包着三枚磨得发亮的铜板:“道长,我……我只有这些了……”
光尘想起师父说的“术法救人,不取分文”,正要推辞,却见王婆眼里满是哀求。他想起乱葬岗的饿狼,想起自己讨饭时被人驱赶的模样,最终还是收下了铜板:“婆婆留着买米吧,这钱……算我借的,日后还您。”王婆的眼泪再次涌出来,抓住他的手不停。
离开王婆家时,日头己过午。光尘走到镇口茶馆歇脚,刚坐下就听见隔壁桌议论:“西头李屠户家的猪圈,昨儿半夜又传来哭声了!”说话的是个卖豆腐的妇人,声音压得很低,“就在土地庙往北约三百步,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另一个汉子接口:“可不是嘛!我今早路过,看见猪眼里全是血丝,跟哭丧似的!”
光尘心中一动,付了茶钱往西走。镇西头果然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是间低矮的土坯房,墙根堆着半人高的柴火。猪圈里传来奇怪的声响,不是猪哼,而是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他绕到猪圈后墙,看见一只黑猫蹲在屋顶,尾巴缠着根开着白花的草——正是乱葬岗常见的“哭丧草”。
“畜生!”光尘掏出镇邪符,掌心聚气点燃。符纸化作淡蓝火焰,他甩手扔向黑猫。那猫惨叫一声,尾巴上的哭丧草瞬间燃成灰烬,猪圈里的哭声戛然而止。片刻后,里面传来正常的猪呼噜声。
李屠户闻声冲出来,见光尘手里的符灰,扑通一声跪下:“道长!救救我的猪!这己经是第三头了!”他指着猪圈里拱食的黑猪,猪耳尖还残留着未退的血丝。
“己无大碍,”光尘收剑入鞘,“把圈里的哭丧草清理干净,再撒些糯米。”他想起师父的话,没有多留,转身走向镇外的土地庙。
**土地庙前的石阶被磨得光滑,庙门匾额上的“土地神”三字己斑驳成模糊的黑影。** 光尘坐在供桌上,摸出王婆给的三枚铜板,在掌心颠了颠。铜板边缘温热,带着老人家手心的汗渍。他想起王婆递钱时颤抖的手,想起李屠户感激的眼神,突然觉得这三枚铜板比观里的朱砂还重。
货郎的拨浪鼓声从远处传来,光尘摸出一个铜板,换了个糖兔子。糖丝在夕阳下亮晶晶的,他舔了一口,甜味还没化尽,就听见镇口方向传来喧哗。
“快看!张屠户家儿子浑身长黑毛了!”
“他不是去乱葬岗挖了副棺材吗?”
光尘心里一紧,连忙跑过去。只见镇口围着一圈人,中间躺着个年轻汉子,脖颈、手臂上长满细密的黑毛,指甲变得又尖又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他掏出糯米撒去,黑毛却越发旺盛,汉子猛地坐起,朝最近的村民抓去。
“不好!是秽气入体!”光尘连忙后退,这才发现丹田气劲尚未恢复。危急时刻,他下意识摇响了腰间的铜铃。
“叮铃——”
清脆的铃声穿透喧哗,疯老道的骂声紧随其后:“小娃子!让你别饿死,没让你喂鬼!”只见疯老道瘸着腿冲来,手里挥舞着张用尸油膏画的符纸,符纸碰到黑毛汉子,立刻爆发出恶臭的黑烟。汉子惨叫着倒地,黑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师叔!”光尘又惊又喜。
疯老道瞪了他一眼,将符纸按在汉子头顶:“废物!连个秽气入体都搞不定!”他嘴上骂着,却从怀里掏出个黑瓷瓶,倒出些混着糯米粉的白色粉末撒在汉子身上,“这是你师父配的‘秽气散’,拿着!”
清虚道长随后赶到,看了看地上的汉子,又看了看光尘腰间的铜铃:“记住,秽气需用符灰糯米混合秽气散,非普通糯米可镇。”他递给光尘一个新的油布包,里面是用纸包好的粉末,“以后遇到此类情况,先用这个。”
三日后,光尘再次踏上山路。这次他没有回头,只是将秽气散和货郎给的糖人纸包一起塞进袖袋。腰间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像是在说“一路平安”。走到半山腰,他停下脚步,回望山下的小镇。晨雾中,土地庙的轮廓若隐若现,王婆家的烟囱正冒起炊烟。
**下山路在晨光中延伸,松树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光芒,远处的山谷里,第一声鸡鸣穿透薄雾。** 光尘握紧手中的桃木剑,剑身上的云纹硌着掌心的茧子。他知道,师父和疯老道一定在观门后的廊下望着他,一个捋着胡须,一个晃着酒葫芦。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师父身后的小道童了。他是光尘,一个带着三枚铜板、半袋糯米和掌心余温的茅山弟子。而山脚下的人间,正等着他用这双能聚气的手掌,去书写属于“人间代言办事处”的第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