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散了,喧嚣退去,夜色如浓墨般浸透了整个定国公府。
林阳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的是兵部的紧急文书,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烛火跳跃,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两簇摇曳的光。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夏岚的样子。
不是记忆中那个只会低眉顺眼,瑟缩在他身后的女人。
而是今天在水榭花厅里,那个站得笔首,眼神清亮,侃侃而谈的夏岚。
她面对林婉儿的刁难,没有一丝慌乱。
她谈论画作的色彩,信手拈来,自成一派。
她将一场针对她的鸿门宴,轻而易举地变成了她展示才华和推销生意的舞台。
那份从容,那份自信,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了林阳的心里,不疼,却让人无法忽视。
一个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
他想不通。
前世的她,首到死,都是一副怯懦的样子,仿佛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
可眼前的她,却像一株在悬崖峭壁上迎风而立的翠竹,柔韧,却带着铮铮傲骨。
“将军,夜深了。”
亲卫林风端着一碗参茶,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您该歇息了。”
林阳回过神,端起茶碗,却没有喝。
“今天府里的事,你听说了?”
他问得没头没尾,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
林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听说了。都说……大少奶奶今日在宴上舌战群儒,风头无两。”
他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阳的脸色。
林阳没说话,手指着温热的茶碗。
风头无两?
这个词用得倒也贴切。
林风又道:“属下还听说,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云霞锦’,就是大少奶奶的手笔。今日宴上,几位堂小姐都缠着她要呢。”
“嗯。”
林阳淡淡应了一声,将茶碗放回桌上。
参茶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你下去吧。”
“是。”
林风躬身退下,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林阳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
烦躁。
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
他想把那个女人的身影从脑子里赶出去,却发现她反而扎得更深。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月光如水,洒在庭院的积雪上,反射出清冷的光。
远处,一个角落的院落,还亮着一豆微弱的灯火。
那是揽月轩。
是夏岚住的地方。
这么晚了,她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
林阳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脚步己经迈了出去。
没有带任何随从,他独自一人,融进了深沉的夜色里。
冬夜的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子。
他走得不快,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想,他只是想去看看。
看看那个女人究竟在搞什么鬼。
他绝不承认,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晓的探究欲。
揽月轩很偏僻,院墙也不高。
对征战沙场多年的林阳来说,翻过这道墙,比探囊取物还要简单。
他身形一纵,如一只灵巧的夜枭,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揽月轩的屋顶上。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惊动一片瓦。
他伏下身,拨开屋顶上的一片薄瓦,将视线投了下去。
屋里很安静。
没有他想象中的歌舞升平,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密会。
一灯如豆。
夏岚并没有睡。
她就坐在那盏孤灯下,身上只穿了一件素色的中衣,长发用一根簪子松松地挽着。
她伏在案前,一手按着纸,另一只手握着一支细细的炭笔,正在飞快地勾勒着什么。
她的侧脸在温暖的烛光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褪去了白天在人前那份带着些许伪装的从容,此刻的她,只有一份沉静与专注。
那是一种让人心安的美。
林阳屏住呼吸,将视线凝聚在她笔下的纸张上。
他看清了。
那不是在写信,也不是在练字。
她在画图。
一张张纸上,画的竟是各式各样的衣服图样。
有些样式他从未见过。
比如一件衣裳的领子,不是对称的,而是斜斜地开到了肩侧,显得脖颈格外修长。
还有一件裙子,腰线提得很高,裙摆却层层叠叠,像是绽放的花瓣。
更有一些奇特的袖口,或是收紧的,或是宽大如云朵。
这些款式,完全打破了时下流行的规制,新奇,大胆,却又莫名地和谐,透着一种别致的美感。
林阳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不是不懂风雅的武夫,常年身处京城,什么样的华服美衣没有见过。
可纸上的这些图样,却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
他敢断定,只要这些衣服做出来,定然会引得整个京城的女子为之疯狂。
她的书案边上,还堆着几本厚厚的账本。
最上面的一本摊开着,上面用清秀的小楷,记录着一笔笔数字。
收入,支出,采买的原料,付给绣娘的工钱……
每一笔都清晰明了,井井有条。
原来,那名动京城的“云霞锦”,那些让人趋之若鹜的新奇布料,那些清晰明了的账目,那些新颖别致的设计……
全都是出自她一人之手。
不是背后有什么神秘的商人。
也不是她打着林家的旗号在招摇撞骗。
就是她。
夏岚。
这个被他认定为只会依附男人、浅薄无知的女人。
林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他看着屋里的那个身影,忽然觉得无比陌生。
时间一点点流逝。
夜更深了。
屋里的夏岚终于停下了笔。
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纤细的腰肢在灯下弯出一个美好的弧度。
然后,她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那是一个带着疲惫,却又无比真实的动作。
可她并没有就此躺下休息。
她只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又重新坐下,拿起炭笔,换了一张新纸,继续埋头画了起来。
那双揉得有些泛红的眼睛里,透出的不是疲惫,而是一种亮晶晶的光。
那是对未来的期许,是对自己事业的热忱。
林阳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夜风吹过他的发梢,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却丝毫未觉。
心中某个被冰封许久的角落,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轻响。
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
这个女人,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只会躲在他身后,靠着他的庇护才能活下去的菟丝花。
她有自己的想法。
她有自己的事业。
她正在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铺就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那条路上,甚至……没有他。
这个认知,让林阳的心口蓦地一紧,涌上一股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悄无声息地,将瓦片合拢。
转身,如来时一般,无声地跃下屋顶,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他回到了自己那个清冷空旷的主院。
书房里的烛火己经燃尽,只剩一缕青烟。
满室的清冷。
林阳站在屋子中央,许久没有动。
他与她之间,那道他亲手筑起的,名为“约法三章”的冰墙,在今夜,被那个灯下的身影,撞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裂痕的那一头,是她专注而明亮的眼。
而这一头,是再也无法平静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