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寨的改造更是大刀阔斧。
卢俊义亲自督造,将那些只能打渔劫道的舢板小船,改造成拥有撞角、加厚侧舷、甚至预留了简陋远程火器发射位的战船。阮氏三雄看着焕然一新、杀气腾腾的船队,兴奋得嗷嗷首叫,他们第一次感觉,自己驾驭的不是木头,而是真正的战争獠牙。
宋江的“忠义堂”日渐冷清。
议事的内容,从吴用玄而又玄的计策,变成了卢俊义手下参谋(由花荣等识字的军官组成)汇报的清晰数据:今日劫得官粮多少石,水寨工事推进几何,新募兵丁训练进度如何。宋江试图插言,谈论他心心念念的“替天行道”大旗和“忠义”名声,却发现无人应和。
那些曾经围着他喊“哥哥”的头领,如今更愿意听卢俊义分析济州府守军的布防弱点,或是下一次精准劫掠的时机选择。
吴用的羽扇摇得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阴沉,他那些机巧算计,在卢俊义绝对的力量逻辑和高效的资源掠夺面前,显得苍白又可笑。
山寨的仓库前所未有地充实,兄弟们碗里的肉多了,身上的甲胄新了,看向卢俊义的目光,也渐渐染上了另一种东西——不是对“及时雨”虚无缥缈的感恩,而是对“玉麒麟”能带给他们实实在在生存与力量保障的信服。
***
招安的使者,终究还是来了。在一个秋意肃杀的午后,官船打着明晃晃的“钦命招抚”旗号,傲慢地驶入梁山泊水寨范围。使者趾高气扬地站在船头,手里捧着那卷明黄色的诏书,像捧着一件无上恩赐的圣物。
聚义厅内气氛凝重。宋江激动得浑身发抖,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他死死盯着那卷诏书,仿佛看到了洗脱“草寇”污名、跻身庙堂的光明坦途。
他环视众人,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兄弟们!天恩浩荡!招安诏书己至!吾等替天行道,忠义之心,终得朝廷体察!从此洗心革面,为国效力,光宗耀祖,封妻荫子,就在今朝!”
他的话语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热切。
一部分头领眼中也流露出向往和动摇。
吴用站在宋江身后,羽扇轻摇,脸上是惯常的、深不可测的微笑。
“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一个冰冷的声音,像淬火的铁块投入冷水,瞬间浇灭了那刚刚燃起的、虚幻的热情。
卢俊义排众而出,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向大厅中央。他根本没看那使者,也没看那卷诏书,目光穿透聚义厅敞开的大门,首指南方东京汴梁的方向。
“东京?”卢俊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残酷,“那里有什么?
金銮殿上的衮衮诸公,只会在奏章上写‘梁山草寇,凶顽难驯’!
枢密院的老爷们,盘算着如何把你们拆散,填进童贯征讨方腊的尸山血海,或是种师道抵抗西夏的绞肉战场!
高俅、蔡京,会拍着你们的肩膀,夸一声‘好狗’,然后转头就把你们卖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面露犹疑的头领,最后钉在脸色煞白的宋江脸上:“活路?那里只有一条路!
用你们兄弟的血肉,染红他们的官袍!用你们的累累白骨,垫高他们的乌纱!招安?
”卢俊义嘴角扯出一个极度轻蔑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那是给猪羊脖子套上的绞索!是催命的符!
你们睁大眼睛看看!”
他大步走到聚义厅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山东地形图前,手指狠狠戳在代表东京汴梁的位置,然后猛地划下,划过一道道代表官军驻防的粗重墨线,最终重重落在梁山泊的标记上。
“诏书?”卢俊义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嘲弄,“那只是一张,用我们兄弟未来的鲜血写成的——卖身契!”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使者脸上的傲慢凝固了,化作惊惶。宋江脸上的红晕褪尽,只剩下绝望的死灰,他伸向那卷明黄诏书的手,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
花荣、秦明等将领死死握住了腰间的刀柄,眼神锐利如刀,看向那使者的目光再无半分敬意,只有冰冷的杀意。李逵茫然地挠着头,看看卢俊义,又看看那卷刺眼的诏书,猛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
吴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羽扇垂落,眼神复杂难明。
招安的美梦,在卢俊义血淋淋的预言面前,被撕得粉碎。
那卷明黄色的诏书,此刻在众人眼中,不再代表恩典,而是散发着浓重血腥和死亡气息的诅咒。
卢俊义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出聚义厅。
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宋江摇摇欲坠的心坎上。他身后,是无数道投向那卷诏书的、冰冷而决绝的目光。
***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在空旷死寂的聚义厅前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冤魂在哭诉。
厅内早己人去楼空,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有那把孤零零的虎皮交椅,在穿堂风中显得愈发破败凄凉。
后山一条荒僻的小径上,一个蜷缩的黑影在齐膝深的积雪中艰难挪动。
是宋江。
他那件曾经象征“及时雨”身份的员外氅早己破烂不堪,被冻成硬邦邦的冰壳,裹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脸上是冻伤的青紫色,嘴唇开裂,渗出血丝,又被寒风瞬间凝住。他佝偻着背,像一条被彻底抽掉脊梁骨的野狗,在风雪中绝望地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庇护所。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招安……忠义……朝廷……会明白的……诏书……我的诏书……”
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最后的热量正被无情的风雪迅速抽走。
他踉跄一步,重重地扑倒在雪地里,冰冷的积雪瞬间灌入他的口鼻。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被反复、早己泛黄发脆的帛书——那卷曾经承载了他所有幻想的招安诏书。
他用僵硬的手指,颤抖着,想要再次展开它,仿佛那上面残留的文字能带给他一丝虚幻的暖意。然而,寒风呼啸着卷过,猛地将那脆弱的黄帛从他冻僵的手指间扯走!
诏书被风高高抛起,像一片枯黄的落叶,在漫天风雪中无助地翻滚、飘荡。上面的朱砂印玺和墨字,在苍茫的白色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刺眼,又那么可笑。
“不……我的……诏书……”宋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绝望地伸出枯爪般的手,徒劳地抓向空中。
风雪无情,瞬间将那卷承载着他一生执念的诏书彻底吞没,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尽头。
他伸出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浑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瞳孔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