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黑鸽叩窗,提兵问旧都,最是无心有心人
北凉的夜,冷得能把人的骨头冻出裂纹。
那座被称作“凉王府”的破败宅院里,堂屋的烛火却烧得正旺,将几道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变形,状如鬼魅。
一张粗糙的木桌上,摊着一幅更为粗糙的地图。林安的手指,在那代表着城东乱葬岗的圈红位置上,轻轻敲了敲。
“高炉建在此处,引东山之水,行水力锻锤之法。铁,要日夜不息地炼。”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屋内的温度都仿佛高了几分。
独臂的张猛,那只仅存的手臂比常人腰身还粗,他用指节在那地图上重重一点,声音如闷雷:“殿下放心,那些老伙计都找回来了。人憋屈久了,心里那股火,比炉子里的火还旺。只要有铁,末将就能给您砸出一支虎狼之师!”
一旁抱着刀的陈芝虎,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光有兵有什么用?还得有仗打!俺这把刀,都快在刀鞘里生锈了!”
角落里,瘸腿的魏叔阳始终没说话,只是用指腹着袖中的一枚铜钱,那细微的“沙沙”声,在这间屋子里,竟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作用。
一切,都在林安的棋盘上,落子无声,井然有序。
突然。
“啪!”
一声脆响,像是一根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
众人猛地抬头。
一只鸽子,撞碎了糊窗的旧纸,摔落在林安的脚边。
那不是一只信鸽,更像是一团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烂肉。羽毛黏连,浑身都是细密的伤口,一只眼睛己经被利箭贯穿,只剩下黑洞洞的血窟窿。
它己经死了,但那只爪子,还死死地蜷缩着,绑着一个用黑色火漆密封的蜡丸。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陈芝虎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魏叔阳铜钱的动作,戛然而止。
林安缓缓蹲下身,动作轻柔地解下那个蜡丸。他没有看那只惨死的信鸽,只是将蜡丸凑到烛火上。
火漆融化,滴落在地,像是一滴黑色的眼泪。
一张极薄的纸条,滑入掌心。
上面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细如蚊足的暗语写就的字。
林安的瞳孔,在看到那行字的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东宫动,龙榻危,城门落,速决。”
老玄的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沾着血的重锤,狠狠砸在北凉这潭死水里。
太子林天,他那位温文尔雅的好哥哥,终究是等不及了。
宫变,囚父,封城。
好大的手笔。
“都进来。”
林安捏着那张纸条,转身走入后院那间阴暗的密室。
烛火被带进密室,驱散了些许阴冷,却让每个人的脸色,显得愈发森然。
林安将纸条放在桌上。
“京城,出事了。”
陈芝虎第一个凑过去,看清之后,一拳砸在土墙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他娘的!那小子还真敢反!殿下,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咱们就在北凉竖起反旗,跟京城那帮龟孙子掰掰手腕!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张猛却是一脸凝重,沉声道:“不可。太子既然敢动手,必然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京城此刻就是个铁桶。我们这点人马,回去就是送死。依末将之见,当固守北凉,静观其变。等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我们再坐收渔利。”
一时间,主战与主守的意见,在小小的密室里激烈碰撞。
只有魏叔阳,依旧沉默着。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那枚被他得温润光亮的铜钱,不知何时从指间滑落,“当啷”一声,滚进了桌下的阴影里。
他没有去捡。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林安身上。
林安没有说话,他只是走到密室唯一的通风口,看着外面那片被夜色笼罩的荒芜院落。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几片零星的雪花。
明明还未到隆冬。
“你们说得都对。”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守,是最稳妥的法子。可你们忘了,太子根基不稳,仓促行事,必然处处都是破绽。等他坐稳了那个位置,将屠刀磨得锃亮,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我这个远在北凉的亲弟弟。”
他转过身,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两点幽深的寒芒。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我林安的活法。”
他顿了顿,环视着自己这几个堪称家底的班底,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
“而且,谁说我要回去救驾了?”
“那座金銮殿,谁坐不是坐?我那位好父皇,将我扔到这不毛之地等死的时候,可曾念过半分父子之情?”
“我不救驾,也不造反。”
林安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贯耳。
“我是要趁着旧的棋盘被打得粉碎,趁着所有人都盯着那张龙椅的时候,回去,在那片废墟之上,为自己……博一个彻底自由的未来!”
这一刻,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猛和陈芝虎看着眼前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那不是对皇权的敬畏,而是对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心与算计的震慑。
这个被京城传为废物的七皇子,他心里藏着的,哪里是怯懦,分明是一头要吞噬天下的洪荒猛兽!
“张猛。”
“末将在!”
“北凉,是我们的根,是我的后路。”林安的目光落在独臂将军身上,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把整个北凉,交给你。继续招兵,继续练甲,继续给我把那吞金高炉烧得通红!我要你,在我不在的时候,为我铸出一支能让天下闻风丧胆的铁军!”
“末将……领命!”张猛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陈芝虎,魏叔阳。”
“在!”
“挑五百人。”林安的声音变得冰冷而迅疾,“要那些杀过人、见过血、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北凉老兵。一人三骑,只带刀和七日干粮。我们不走官道,专挑那鸟不拉屎的野路走。”
“我们不是去勤王的王师。”
他走到密室门口,推开门,任由那冰冷的夜风灌入。
“我们是去京城那场盛宴上,抢食的饿狼。”
半个时辰后。
凉王府那扇破烂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五百道沉默的身影,牵着马,如鬼魂般融入夜色。没有将领的喝令,没有战前的动员,只有马蹄包裹着厚布踩在冻土上的沉闷声响,以及兵甲偶尔碰撞的、被刻意压抑的微鸣。
林安翻身上马,他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衫,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他仅仅住了数月的“王府”,又抬头,看了一眼那片开始飘雪的、灰蒙蒙的天空。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入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一夜,北凉的风,第一次,决绝地往南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