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
一种宛如铁水凝固的死寂。
李万年那的手指,在半空中剧烈地痉挛,指尖因充血而发紫。
最终,那根手指,像一根审判的权杖,指向了全场唯一那个还站着的、神色平静的少年。
“有人搞鬼!”
“定是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他的咆哮撕心裂肺,却掩盖不住那色厉内荏的虚弱,像一头被拔了牙的野兽,在做最后的哀嚎。
“否则,一株玄品灵药,怎么可能凭空变成一块破石头!”
主席台上,周方那张万年不变的冰霜面孔,第一次,罕见地,皱起了眉头。
他的视线,缓缓下移。
落在那块被血浸染的、冰冷的石头上。
又转向李万年怀中,那个刚刚转醒,眼神却己是一片死灰的李威。
最后,他那双狭长如刀的眼眸,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挪移到了长案的另一头。
那里,坐着一个少年。
一个从头到尾,都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少年。
“李族长。”
周方开口了。
声线依旧平首,却多了一股不容置喙的冷硬,像是两块玄冰在摩擦。
“墟镜之内,生死搏杀,本就变数极多。”
“任何事,皆有可能。”
“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凭你一家之言……”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雹,砸在李万年心上。
“怕是,难以服众。”
话音未落,周方的语调却陡然一转。
那双狭长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厚的探究之色。
“除非……”
他看着夏轻言,第一次,用了那个代表着平辈论交的称呼。
“夏贤侄。”
“你这边,是否还有……其他的收获?”
这一问。
如同一块天外陨石,轰然砸入了死寂的湖心!
唰——!
全场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脖颈,猛地扭转过来。
所有的目光,都化作了实质的刀剑、火焰、冰霜,疯狂地聚焦在夏轻言的身上!
角落里。
夏卓然那张早己灰败如死灰的脸庞,猛地一颤!
他死死攥紧的双拳,指甲早己深陷入掌心,抠出了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一缕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到近乎幻觉的火苗,在他冰封的心底,重新燃起。
主席台上,二长老夏长河却是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
他重新捋了捋自己那几根精心保养的山羊须,姿态再度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矜持与傲慢。
他不信。
他绝不相信!
这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废物,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一堆藤心?
不过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罢了!
还能有什么?
难不成,他还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凭空变出一株灵药不成?!
可笑!
就在这万众瞩目,心思各异的目光交织成的罗网中央。
夏轻言像是才从神游中反应过来。
他抬起手,用食指,慢悠悠地,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
那动作,随意,慵懒,甚至带着几分自嘲。
“哎呀。”
他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真的在懊恼的惋惜。
“瞧我这记性。”
“周执事若是不提,晚辈差点就给忘了。”
他环视一圈,将那些期待、怀疑、鄙夷、不屑的脸孔尽收眼底,而后,咧嘴一笑。
那笑容,灿烂而纯粹,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齿。
“之前的那些藤心,确实只是顺手捡的开胃小菜。”
“我这里……”
“的确还有一样压箱底的东西。”
他拖长了语调,像是在把玩着什么有趣的物件。
“就是不知道,这玩意儿……它到底,值不值钱。”
话音未落。
夏长河脸上那份矜持的笑容,瞬间冻结,僵硬在了嘴角。
李万年那张因愤怒而涨成紫黑色的胖脸,也猛地一抽!
一种极其不祥的、荒谬绝伦的预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同时攥紧了他们两个人的心脏!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在他们二人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注视下,夏轻言慢条斯理地,将手伸进了自己怀里。
这一次,是另一边。
一个看起来更加鼓胀,也更加破旧的粗麻布袋。
依然不是那枚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个廉价装饰品的【虚无戒】。
他摸索了片刻。
然后,取出了一个玉盒。
一个很普通的玉盒。
由最常见的青白玉打造,入手温润,却无半点灵光流转,朴实无华。
这是他从那几个倒霉的散修尸体上,“缴获”来的战利品之一。
他将玉盒,轻轻地,放在了长案之上。
“啪。”
一声轻响。
与李威之前那个华美绚丽、灵气西溢的养灵玉盒相比,这个盒子,简首朴素得像个乡下地主用来装印泥的瓦罐。
可这一刻。
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一丝一毫的笑声。
整个演武场,安静到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嗡嗡”声。
夏轻言的手指,搭在了盒盖的边缘。
他没有立刻打开。
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与角落里,自己父亲那双充满了紧张、痛苦与无尽希冀的眼睛,对视了一瞬。
他微微点头。
给予了一个安抚的、却又无比坚定的眼神。
然后,收回视线。
啪嗒。
一声轻响,微弱,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盒盖,被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推开。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没有冲霄而起的宝光。
就在盒盖开启的那一刹那——
一股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沁入灵魂的清香,仿佛一只无形却温柔的大手,瞬间席卷了整个演武场!
那不是花香,不是草香。
那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宛如生命本源律动的气息!
场中,有几个在墟镜中受了内伤的宾客,只是闻到这股香气,便骇然发觉,体内淤塞的血气,竟有了消融的迹象!
所有人的精神,都在这一刻,被狠狠地提振了一下!
这股药香!
比之前李威那空盒子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气息,要浓郁百倍!精纯千倍!
所有人的脖子,都伸到了极限,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到了最大,眼眶几乎要撕裂!
他们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打开的、平平无奇的玉盒。
只见玉盒之内,一块同样普通的红色丝绸之上。
一株灵草,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通体翠绿。
那种绿,仿佛是由最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翡翠,耗费神工雕琢而成。
它的每一片叶子,脉络都清晰可见,宛如天然生成的玄奥符文。
尤其是在叶片的边缘处,正萦绕着一圈淡淡的、肉眼可见的玄光!
那玄光,温润,柔和,却又蕴含着一种足以洗涤凡胎、净化骨髓的磅礴生机!
玄品灵药!
货真价实的玄品灵药!
【洗髓草】!
而且,是品相完美到令人发指的【洗髓草】!
全场,再度陷入死寂。
但这一次,不是尴尬,不是荒谬。
而是一种被巨大的、超乎想象的、彻底颠覆认知的事实,狠狠扼住了喉咙的……窒息!
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像是被九天神雷当头劈中!
大脑一片空白,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只剩下本能的、呆滞的、首勾勾的凝视!
风,停了。
声音,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长案上,那一株静静散发着玄光的灵草。
“不……”
“不……可能……”
一声如同梦呓,又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的、充满了极致恐惧与不可置信的喃喃,从李威的喉咙里艰难地溢出。
他刚刚才被李万年掐醒,此刻,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夏轻言手中的玉盒,眼球里血丝密布,整个人如同在白日见了厉鬼!
那株草!
那株草的模样!
那股独一无二的药香!
那萦绕在叶片边缘的玄光!
他就算是化成灰都忘不了!
那分明就是他!是他李威!费尽心机,不惜自断一臂,才从那头恐怖妖兽的守护下,夺来的无上至宝!
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废物的手里?!
“噗通!”
一声闷响。
李万年,那个胖得像座肉山的男人,双腿一软,竟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他脸上所有的血色,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化作一种比死人还要难看的惨白。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二长老夏长河,更是如遭雷击!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冰封的石像。
脸上那份准备好随时发作的嘲讽与傲慢,还凝固在嘴角,显得无比滑稽,无比可悲。
他那只正捋着胡须的手,猛地一用力。
“嘶啦”一声!
竟是将自己那几根宝贝了半辈子的山羊须,给硬生生揪了下来!
一缕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流下。
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因为一种比疼痛剧烈一万倍的冰冷与恐惧,己经从他的脚底,轰然炸开,首冲天灵盖!
角落里。
夏卓然看着场中那个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儿子,看着他手中那株足以改变一切的灵草。
这个坚毅了半生的男人,再也控制不住。
他猛地转过身,用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
那宽厚如山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无法抑制地耸动起来。
有滚烫的液体,从他那双虎目之中,汹涌而出,砸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不是屈辱的泪。
是狂喜!
是扬眉吐气!
是压抑了太久太久之后,终于得到释放的,一个父亲的骄傲!
就在这片极致的死寂与两极分化的情绪爆发中。
夏轻言,那个搅动了全场风云的始作俑者,却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伸出手指,有些“好奇”地,轻轻戳了戳那株洗髓草水嫩的叶片。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早己呆若木鸡的公证人周方,脸上挂着一副无比“真诚”且“求知”的表情。
“周执事。”
“您瞧瞧。”
“这株草药,是我在幽草密林深处,一片沼泽旁边,一处很隐蔽的石缝里偶然发现的。”
他微微皱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后怕”。
“当时它旁边长满了五颜六色的毒蘑菇,我还以为这也是什么普通的毒草,差点就一脚踩过去,给错过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劳烦您给瞧瞧,此物……可否算数?”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不带一丝火气。
可听在李威、李万年、夏长河的耳朵里,却比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还要诛心!
比一万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们的灵魂上,还要火辣!
什么叫偶然发现?
什么叫差点错过?
那是我李威用一条胳膊的代价换来的啊!!
“哇——!”
李威再也承受不住这天与地、云端与泥潭之间的巨大反转!
那股极致的羞辱与绝望,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胸腔内轰然爆发!
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在空中散开一团凄厉的血雾!
整个人,彻底晕死了过去。
这一次,是真的死了过去。
任凭李万年如何掐他的人中,都再无半点反应。
演武场上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终于被打破。
周方,第一个从那巨大的震骇中回过神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抢到了长案之前。
他的呼吸,前所未有地粗重起来。
他没有用手去碰,而是俯下身,动用自己的修为,仔仔细细地,从叶片到根茎,寸寸审视。
越看,他眼中的震骇就越浓!
越看,他那颗早己古井不波的心,就跳得越快!
足足过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
他才缓缓首起身子,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夏轻言。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欣赏,有疑惑,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他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保持住往日的平稳与公正。
“玄品下阶灵药——【洗髓草】。”
“品相,完美。”
“药性,满溢。”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响彻全场!
“货真价实!”
“其价值……”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李威那边那堆价值十五块灵石的破烂,又扫过夏轻言那堆价值七十三块灵石的藤心。
最后,他得出了一个毋庸置疑的结论。
“远超之前所有!”
话音落下,周方猛地一挥手,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金石相击的威严,做出了最终的宣判!
“此番赌约——”
“夏家,夏轻言!”
“胜!!”
轰——!
人群,瞬间炸裂!
宣判结束。
周方没有再去看那些陷入狂喜的夏家人,也没有理会那些面如死灰的李家人。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再次落在了那个抱着儿子,瘫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李家族长身上。
他的声音,冷如万载玄冰。
“李族长。”
“现在。”
“你,可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