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省城新落成的工农成果展览馆里人头攒动,各种新式农具、高产作物的标本、花花绿绿的宣传画挤满了宽敞的展厅。空气里混合着油漆、纸张和人群的汗味。
三号展台位置不算好,在展厅靠里的角落。
展台布置得极其简朴,甚至有些寒酸。没有闪烁的霓虹灯箱,也没有穿着光鲜的讲解员。
只有一张铺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的长条桌。桌子上,几个敞开的、巨大的玻璃罐里,堆满了油亮、深褐色的熟葵花籽,像几座喷香的微型火山。
旁边,几个同样的大玻璃罐里,则是带着褐色条纹的、的“生的”葵花籽。
桌角立着那个醒目的“向阳红”宣传画板——巨大的金色葵花盘下,“生的留种,熟的解馋”几个大字异常醒目。
贺涵之就站在展台后面。他换了一件干净的、但依旧是半旧的深蓝色工装,袖口依旧挽着。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杆标枪,沉默地守着这个朴素的角落。
深潭般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偶尔驻足好奇张望的人群,只有当目光掠过展台前那个小小的、装着生籽的铁皮盒样品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暖意。
黎芝走进展厅,几乎是循着那股熟悉的、霸道浓烈的葵花籽焦香,径首来到了三号展台前。她怀里依旧抱着那个旧水壶。
看到黎芝,贺涵之绷紧的脊背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他没说话,只是对着她,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黎芝也没说话。她走到展台前,目光掠过那些金灿灿的宣传画,掠过玻璃罐里堆积如山的熟籽和生籽,最后落在了贺涵之脸上。她拧开旧水壶的盖子,递了过去。
贺涵之接过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清冽的水流滑过喉咙,发出清晰的吞咽声。他拧紧壶盖,将水壶递还给黎芝。动作自然得像呼吸。
就在这时,周晓梅、刘卫红和张丽萍也嘻嘻哈哈地挤了过来。
“哇!贺同志!你这展台……够实在的!”刘卫红咋咋呼呼,拿起一颗玻璃罐里的生籽掂量着,“生的真这么好?比我们买那强?”
“肯定啊!没看黎芝宝贝似的在窗台上供着一颗吗?”张丽萍笑着接口,促狭地瞟了黎芝一眼。
周晓梅则拿起一张“向阳红”的宣传单,念着上面的介绍:“‘精选向阳坡优质葵花籽,日照充足,籽粒,油脂丰富’……贺同志,你们向阳坡的太阳,是不是比别地儿的更晒人啊?”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在黎芝和贺涵之之间瞟。
黎芝的脸颊又有些发烫。
贺涵之却仿佛没听懂周晓梅话里的调侃,他绷着脸,极其认真地回答:“嗯。坡地朝阳,光照足。”声音低沉平稳。
“噗!”刘卫红没忍住笑出声,被张丽萍掐了一把。
贺涵之的目光掠过嬉笑的几个女孩,最后落在黎芝微红的脸上。
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弯下腰,从展台下面拿出一个东西。
又是一个崭新的、印着“向阳红”的牛皮纸袋。但这一次,他没有抓瓜子。
他极其小心地、近乎笨拙地,从旁边那个装着生籽的大玻璃罐里,舀出浅浅一层的、带着褐色条纹的生葵花籽,倒进纸袋里。不多,刚好铺满袋底一层。
然后,他拿起展台上那个小小的、装着薄薄一层土和一颗生籽作为样品的铁皮盒子,打开盖子,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拨弄了一下里面那颗孤零零的生籽周围的浮土。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个只装了浅浅一层生籽的纸袋,和那个作为样品的小铁盒,一起递到了黎芝面前。
“给。”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窗台小,土薄,水金贵。这些……耐放。”
黎芝怔怔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纸袋和小铁盒。
浅浅一层生的希望,和一个装着孤独样本的“家”。
再抬头看着贺涵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而是清晰地映着展厅顶棚白炽灯的光,也映着她此刻怔忡的脸庞。
平静之下,是无需言说的、沉甸甸的懂得和守护。
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浅浅一袋生的籽粒和那个小小的“家”。
指尖触碰到他粗糙的手指,带来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粗粝感。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笑意。
刘卫红看看黎芝手里那袋少得可怜的生籽,又看看展台上堆积如山的玻璃罐,夸张地叹了口气:“唉,贺同志,你这心偏得也太明显了吧?我们黎芝是‘耐放’,我们就是‘管够’呗?”
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贺涵之似乎有些窘迫,绷紧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紧抿的唇线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旁边玻璃罐里抓起几大把熟瓜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周晓梅她们几个手里。
“吃。”只有一个字,带着他特有的、不容拒绝的生硬。
黎芝抱着那袋浅浅的生籽和那个小铁盒,看着贺涵之在哄笑声中依旧绷紧却透着温和的侧脸,看着室友们手里满满当当、散发着浓烈焦香的熟籽,再低头看看自己怀里那个沉甸甸的、装满清冽井水的旧水壶。
心口那块被填满的地方,在这喧嚣而陌生的城市展厅角落,在这混合着油漆、纸张和葵花籽焦香的空气里,终于开出了最踏实、最温暖的花。
但是她知道,无论窗台多小,土多薄,水多金贵,只要根扎在彼此心里,总有日头照到的时候。
傍晚,黎芝站在展览馆拐角的梧桐树下。夕阳把"向阳红"的招牌染得更红了,贺涵之正在收摊。
"我帮你。"黎芝突然走过去,按住摇晃的秤杆。
贺涵之的脊背明显僵了一下。他慢慢首起身,从兜里掏出个布包:"给你的。"
掀开层层粗布,里面是十几粒硕大的生瓜子 。
"本来..."贺涵之的声音混着晚风,"想等它们都发芽了再带来。"
黎芝的眼镜片蒙上了雾气。她知道的,这个固执的男人定是把每颗种子都试种过,只带成活的来。
"食堂关门了。"她突然说,"你...要不要尝尝我们学校的..."
路灯突然亮起来。贺涵之站在光晕里,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像株挺拔的向日葵。黎芝悄悄把一颗刻字的生籽塞进衬衫口袋,那里靠近心脏的位置,温暖得足以让任何种子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