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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终于消失在村口土路的尽头，卷起的黄尘慢慢落下。
晒谷场边上那棵老槐树的浓荫里，只剩下黎芝一个人。
她怀里抱着那朵沉甸甸、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盘几乎遮住她半张脸，花瓣被泪水浸湿，又被午后的热风吹得半干，留下几道浅浅的泪痕，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另一只手里，拎着那个沉甸甸的旧麻袋，里面的葵花籽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轻响，像夏日溪涧里跳跃的水花。
阳光火辣辣地砸在晒谷场滚烫的泥地上，空气里蒸腾着新麦和尘土混合的燥热气息。
黎芝的心却像被那朵巨大的向日葵塞满了，鼓胀着，又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轻飘飘的眩晕感。
录取通知书，省城大学……这几个字眼还在脑海里嗡嗡作响，像一群兴奋的蜜蜂。
可怀里这朵带着泥土气息、鲜活的金色花朵，还有那袋沉甸甸、哗啦作响的“生的”种子，又像两只沉甸甸的锚，将她牢牢地钉在了这片滚烫的土地上，钉在了这片刚刚被希望点燃、却又即将告别的向阳坡。
她低头，深深嗅了一口向日葵。
没有浓郁的甜香，只有一种混合着青草茎秆、新鲜泥土和阳光晒透的、蓬勃的生命气息。
这气息，比麦乳精的暖甜更原始，更首接，像一股清泉，冲散了心头的燥热和茫然。
她抱着花，拎着麻袋，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知青点走去。
刚拐过知青点那排低矮泥坯房的墙角，就听见里面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兴奋尖叫和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快！给我看看！省城的大学通知书长啥样？是不是镶着金边儿？”
“哎呀呀，黎芝这回可真成了金凤凰了！飞出咱们向阳坡这山窝窝喽！”
“那还用说！贺同志那朵大葵花瞧见没？啧啧，真舍得！那花盘，能炒多少瓜子啊！”
“瞧你那点出息！就知道吃！那是心意！心意懂不懂？金灿灿的，多亮堂！多配咱们黎芝！”
“哎，你们说……黎芝这一走，贺同志他……”
屋里的声音瞬间压低了，带着心照不宣的暧昧和兴奋。
黎芝的脸颊瞬间又烧了起来，比头顶的日头还烫。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屋里，李红梅和王春燕像两只炸了窝的麻雀，立刻围了上来，眼睛亮得惊人，目光在她脸上、怀里的向日葵和那个沉甸甸的麻袋上来回扫射。
“黎芝！快！通知书！再让我看看！”王春燕迫不及待地伸手。
“这花！真俊！”李红梅则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向日葵厚实的花瓣，啧啧赞叹，“贺同志这心思……啧啧！”
黎芝红着脸，把通知书递给王春燕，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将那朵巨大的向日葵插进了窗台上一个灌满清水的旧瓦罐里。
金灿灿的花盘衬着灰扑扑的泥墙，瞬间点亮了整个昏暗的房间，像一轮小小的太阳落了进来。她把那个沉甸甸的麻袋轻轻放在墙角。
“这……这是什么？”李红梅好奇地戳了戳麻袋，里面哗啦作响。
“葵花籽，”黎芝的声音还带着点激动后的微哑，“贺同志给的……生的。”
“生的？”王春燕放下通知书，凑过来，“这么多？怕不得有十来斤！生的……怎么吃啊？得炒熟才香啊！”她说着就要去解麻袋口的绳子。
黎芝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王春燕的手：“别动！”
动作快得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王春燕和李红梅也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黎芝的脸更红了，像熟透的番茄。她松开手，有些慌乱地解释道：“我……我是说……生的……留着……有用。”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嗫嚅。
她能感觉到自己按过麻袋的手指，还残留着里面葵花籽坚硬的棱角感。生的……他特意强调“生的”。
这沉甸甸的一袋，不仅仅是瓜子，更像是一份带着生命原初力量的、沉甸甸的嘱托。
王春燕和李红梅对视一眼，脸上同时露出了然又促狭的笑容。
“哦——有用！有用！”王春燕拖长了调子，挤眉弄眼，“咱们黎芝说有用，那就肯定有大用！是吧红梅姐？”
“那是自然，”李红梅抿着嘴笑，眼神瞟向窗台上那轮金灿灿的“小太阳”，“生的好，生的好啊，生机勃勃！”
黎芝被她们看得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暖烘烘、乱糟糟的。
她不再理会两人的打趣，走到桌边，拿起那个深蓝色的麦乳精铁罐。罐子沉甸甸的，里面依旧装满了乳黄色的粉末。她拧开盖子，浓郁的甜香再次弥漫开来。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只冲自己的份。
她舀出满满三大勺麦乳精粉末，放入那个最大的搪瓷盆里。乳黄色的粉末在盆底堆起一座小山。然后，她提起暖瓶，滚烫的开水注入盆中！
“哗——”
白色的蒸汽混合着浓烈的焦糖奶香瞬间升腾而起，在昏暗的光线里氤氲出一片温暖的雾霭。
粉末在热水中迅速溶解、翻腾，变成满满一大盆散发着光芒的、浓郁的琥珀色液体！那香气霸道地充满了整个房间，甚至盖过了向日葵清冽的草木气息。
“哇！”王春燕和李红梅同时惊呼，眼睛都看首了，“黎芝！你……你不过啦？冲这么多！”
黎芝没说话，脸颊依旧红扑扑的。她拿起三个搪瓷缸子，用大木勺，将盆里温热的、浓稠香甜的麦乳精甜汤，一勺一勺，均匀地分到三个缸子里。
琥珀色的液体在缸子里微微晃动，映着窗台上那朵向日葵的金光。
她端起其中满满的一缸，递给李红梅，又端起另一缸，递给王春燕。最后，她端起自己那缸，缸身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喝。”黎芝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分享的喜悦。
她的目光扫过两个朝夕相处的同伴，最后落在窗台上那朵金灿灿的向日葵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