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芝猛地抬头,被烟熏得泪眼朦胧中,看见了那个几乎被遗忘在仓库阴影里的身影。
贺涵之。
他侧身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外肆虐的寒风和一部分雪沫。他穿着那件空荡荡的旧工装,外面胡乱裹了件更破的、看不出颜色的单衣,脸颊冻得发青,额角那道伤痕在昏暗光线下像一道凝固的墨迹。他没有看黎芝,深潭般的目光径首落在那奄奄一息的灶膛上。
黎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了跳动。她张了张嘴,喉咙却被浓烟和突如其来的惊愕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贺涵之没有说话。他极其自然地侧身挤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漏风的破门,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风雪呼啸。灶房狭小低矮,他高大的身躯一进来,空间瞬间显得更加逼仄。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仓库深处阴冷的霉味和汗味混合的气息,还有一种……黎芝说不清的、属于冰雪和旷野的凛冽寒气。
他几步就跨到灶台前,在黎芝身边蹲了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尺的距离,黎芝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属于活人的微弱热气。她下意识地往旁边缩了缩,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贺涵之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僵硬和紧张。他伸出那双布满冻裂口子和厚茧的大手,动作异常熟练地探向灶膛口。他没有理会黎芝胡乱塞进去的豆秸枯枝,而是极其精准地,从灶膛深处最底层,小心地拨弄出几块被灰烬半掩着的、尚未完全烧透的暗红色木炭块——那是之前做饭时留下的。他的手指被炭灰染得黢黑,却异常稳定。
然后,他拿起黎芝放在旁边的一小把引火的、干燥柔软的松针,极其小心地覆盖在那些暗红的炭块上。他微微低下头,凑近灶膛口,鼓起腮帮,用极轻、极稳的气息,缓缓地、均匀地吹拂着。
一下,又一下。
没有一丝多余的气流扰动,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他微蹙着眉,额角那道伤痕随着用力的吹气而微微牵动,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那覆盖着松针的炭块,眼神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极其精密的雕刻。
奇迹发生了。
在那平稳、绵长的气息吹拂下,覆盖的松针先是边缘泛起微弱的红光,接着,一点明亮、温暖的金红色火苗,如同沉睡的精灵被唤醒,倏地从松针覆盖的中心跳跃出来!它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松针,发出欢快而细微的“噼啪”声。火光照亮了贺涵之近在咫尺的侧脸,他脸颊上冻出的青紫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柔和了一些,额角的伤痕也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温暖的气息,带着松针燃烧特有的清香,瞬间从那小小的灶膛口弥漫开来,驱散了黎芝身边的寒意和浓烟。
黎芝呆呆地看着那簇跳跃的、温暖的火苗,看着贺涵之被火光映亮的、专注而平静的侧脸轮廓。他吹气的动作稳定而悠长,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而坚定的力量。灶房里依旧寒冷,但这簇小小的火焰,却像一颗被小心翼翼点燃的星辰,骤然照亮了这个冰冷绝望的角落,也照亮了她心底那冻结的冰层上,一道细微的裂痕。
贺涵之吹了几口,待那簇新生的火苗稳定地燃烧起来,开始贪婪地舔舐上方黎芝之前塞进去的枯枝豆秸时,他才停下了吹气。他依旧没有看黎芝,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几根更粗实耐烧的柴火棍,小心地架在燃烧起来的火堆上,调整着火势。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感,仿佛这冰冷的灶膛是他无比熟悉的领地。
火势渐渐旺了起来。温暖而明亮的火光填满了小小的灶膛,跳跃着,舞动着,将贺涵之蹲在灶前的、沉默高大的背影清晰地投射在对面粗糙冰冷的泥墙上。那影子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摇晃,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成了这狭小空间里唯一的声响,温暖而踏实。瓦罐的底部渐渐被火光映红,一丝丝微弱的白色水汽开始从瓦罐的豁口处袅袅升起。
黎芝僵硬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她抱着膝盖,蹲在贺涵之旁边,目光无法从灶膛里那簇温暖跳跃的火焰上移开。跳跃的火光映在她黑框眼镜的镜片上,也映进她微微失神的眼底。那光芒驱散了浓烟,也似乎驱散了一点她心底沉甸甸的阴霾和冰冷。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散发着热量的灶膛口。
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冰凉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麻痒。这温暖如此真实,如此……奢侈。她偷偷抬起眼,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沉默的男人。他正专注地盯着火势,侧脸的线条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清晰而深刻,下颌紧绷着,额角那道伤痕在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下,不再显得狰狞,反而像一道沉默的印记。
时间仿佛在这小小的、温暖的灶膛前凝固了。只有火焰在无声地燃烧,只有瓦罐里开始发出轻微的、水将开未开的细密声响。外面的风雪似乎被这小小的暖意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黎芝的指尖贪婪地汲取着那珍贵的暖意,冰冷的血液似乎也开始缓缓流动。她鼓起毕生最大的勇气,用轻得几乎被柴火爆裂声盖过的声音,低低地问:
“你……你额头上……”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她自己都厌恶的怯懦。她立刻低下头,死死盯着灶膛里跳跃的火焰,不敢再看贺涵之,仿佛刚才那句问话只是被风吹散的烟。
灶膛里柴火爆裂出一簇小小的火星。
贺涵之拨弄柴火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他没有转头,深潭般的目光依旧落在火焰上,只是那跳跃的火光在他眼底深处映照出更加幽暗难辨的光影。他沉默着,灶膛里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那沉默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得黎芝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黎芝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根本不屑于回答她这愚蠢的问题时,一个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的声音,极其缓慢地响起,像粗粝的砂纸摩擦过冰冷的铁器:
“门框。”
只有两个字。短促,生硬,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黎芝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向他。贺涵之依旧盯着灶膛里的火,火光在他深黑的瞳孔里跳跃,映不出任何波澜。额角那道伤痕,在黎芝此刻的视线里,轮廓显得格外清晰——边缘有些参差,带着撞击后的钝挫感。是仓库那扇沉重的木门框?被王老拐推搡时撞上去的?还是……在更早之前?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黎芝心头,堵在喉咙口,让她窒息。她想追问,想问他痛不痛,想问他被拖去大队部后发生了什么,想问他……那块破碎的怀表。可喉咙像被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侧影,看着那道沉默的伤痕,看着灶膛里温暖跳跃的火焰将他沉默的轮廓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
灶膛里的火,烧得更旺了。瓦罐里的水终于发出了咕嘟咕嘟欢快的沸腾声,白色的水汽氤氲着弥漫开来,带着生命的热度,模糊了贺涵之沉默的侧脸,也模糊了黎芝瞬间被泪水充盈的视线。那温暖的水汽扑在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