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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教学楼的影子拉得老长。白日的喧嚣沉淀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倦怠的松弛感。食堂里飘来的饭菜香、宿舍楼隐约的谈笑声、篮球场上传来的拍球声……各种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慵懒的校园黄昏图景。
然而，位于旧图书馆三楼东侧走廊尽头的计算机房，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这里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躁动能量的蜂巢核心。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竭力照亮这个巨大的空间。几十台老式的CRT显示器（那种大屁股的方盒子）闪烁着幽幽的荧光，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甚至带着点狂热的脸庞。
空气是浑浊而滞重的。浓烈的汗味、泡面残留的调料包气味、还有电脑主机长时间运转散发出的、混合了灰尘与电子元件发热的焦糊味，几种气息交织、发酵，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有些窒息的“机房味道”。键盘敲击声如同密集的雨点，“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其间夹杂着鼠标滚轮“咔哒咔哒”的摩擦声、机箱风扇“嗡嗡”的低吼，以及不时爆出的、压低声音的兴奋叫喊或懊恼咒骂。
“上啊！左边！左边包抄！”
“靠！又卡了！这破网！”
“快快快！帮我砍一刀！掉装备了！”
“谁有外挂？借我用用！”
这里是“传奇”和“CS”的战场，是虚拟世界里的刀光剑影与兄弟情义。大部分电脑前都挤着两三个人，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粗糙却充满吸引力的像素画面，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沐风、朝小亮和侯小刚三人，像三条滑溜的鱼，好不容易才在机房最靠里、靠近窗户的角落里，抢到了三台勉强还能开机的“老弱病残”。这里的空气似乎更浑浊一些，窗外暮色西合，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可算抢到了！差点白跑一趟！”朝小亮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迫不及待地按下主机上那个油腻腻的电源按钮。老旧的机箱发出一阵沉闷的启动呻吟，风扇“嗡”地一声加速转动，显示器屏幕先是漆黑一片，然后猛地亮起，闪烁了几下，才艰难地显示出灰蓝色的Windows 98启动界面。那个熟悉的、拖着长长轨迹的Windows旗帜图标，慢悠悠地飘过屏幕。
“这破机器，比我爷爷的算盘快不了多少！”朝小亮不耐烦地拍打着油腻的键盘，发出“啪啪”的响声。
侯小刚则如同精密仪器找到了归宿。他动作麻利地开机，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个命令，打开一个纯黑的DOS窗口，绿色的光标飞快地闪烁跳动。他根本无视旁边喧闹的游戏世界，镜片后的眼睛反射着屏幕的冷光，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一串串代码的海洋里，嘴里还念念有词：“内存分配…优化算法…端口占用率…”
沐风也打开了自己的电脑。老旧的赛扬处理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硬盘读取数据时发出“咔哒咔哒”的、令人牙酸的机械声响。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带着小企鹅图标的蓝色软件——OICQ（后来改名叫QQ）。登录框弹出，他输入账号密码。
屏幕右下角的小企鹅图标开始闪烁、跳动，伴随着一阵极其刺耳、仿佛老旧收音机调频失败的“嘀嘀嘀嘀”提示音。这声音在嘈杂的机房背景音里，却像某种独特的召唤。
登录成功！一个简陋的、灰蓝色调的好友列表窗口弹了出来。上面稀稀拉拉只有几个头像亮着：一个像素风的卡通太阳（朝小亮），一个旋转的齿轮（侯小刚），还有一个是默认的灰色企鹅头像（沐风自己）。列表里其他大部分头像都是灰暗的。
“滴滴滴！”朝小亮的QQ也上线了，卡通太阳头像疯狂跳动起来。他立刻点开，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敲得飞快，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嘿嘿，隔壁班那谁谁谁加我了！看我怎么撩她！”他飞快地打出一行字：“美女，在吗？寂寞的夜晚，需要人陪吗？”然后得意地按下了回车键。
侯小刚的好友列表里，亮着的头像更少，但无一例外都是些“技术宅”、“编程狂人”、“硬件发烧友”之类的ID。他的齿轮头像也闪动起来，他点开对话框，里面是一串英文夹杂着代码符号的技术讨论。他立刻进入状态，手指如飞，屏幕上绿色的代码流瀑布般刷下。
沐风看着自己那个灰暗单调的好友列表，再看看朝小亮那猥琐的笑容和侯小刚屏幕上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心里莫名涌起一股烦躁和失落。机房里的浑浊空气似乎更令人窒息了。他移动鼠标，点开了QQ的“查找好友”功能。
一个简陋的对话框弹出。搜索方式很简单：QQ号、昵称、或者……在线随机查找。他犹豫了一下，鼠标箭头悬在了“在线用户”的按钮上。指尖因为紧张和一丝莫名的期待而微微发烫。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刺耳、更加持续的“滋滋滋滋——”声猛地响起！
不是QQ的提示音，而是来自他们旁边那台负责网络连接的、老掉牙的服务器主机！
声音尖锐、断续，带着一种电子元件濒临崩溃的绝望感，瞬间盖过了机房里所有的键盘声、游戏音效和叫喊声！
“靠！又来了！”朝小亮第一个哀嚎出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破网！每次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只见侯小刚屏幕上那个刚刚打开的网页，加载进度条瞬间卡死，变成了一片空白，中央一个鲜红的“×”。他正在DOS窗口里调试的程序，也瞬间失去了响应，光标凝固不动。
整个机房瞬间炸开了锅！
“掉线了！我靠！”
“我的装备！我刚打的极品装备啊！”
“谁在下载毛片？！拖死网速了！”
“管理员！网管！救命啊！”
抱怨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无数双眼睛愤怒地投向机房角落那个发出“滋滋”噪音的服务器机柜。负责管理机房的一个戴着厚眼镜、头发油腻腻的高年级男生（大家都叫他“网管张”）正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服务器机箱，试图让那该死的“滋滋”声停下来，额头上全是汗。
“别拍了！重启！快重启啊！”有人喊道。
网管张无奈地按下了服务器那个巨大的红色重启按钮。“滋滋”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服务器风扇疯狂加速的嗡鸣，显示器上一片漆黑，然后开始慢得令人发指的启动自检过程。整个机房的网络，彻底瘫痪。
“完了完了，至少得等十分钟！”朝小亮绝望地瘫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屏幕上卡死的游戏画面，欲哭无泪。
侯小刚则皱着眉，盯着自己屏幕上凝固的DOS窗口，手指无意识地在油腻的键盘上敲打着，似乎在推算服务器重启后的网络恢复时间。
沐风看着自己QQ界面上那个瞬间变成灰色、显示“连接服务器失败”的提示，还有那个停留在“在线用户”搜索按钮上的鼠标箭头，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对未知社交的微末期待，被这突如其来的断网彻底浇灭。一股巨大的无聊和烦躁感席卷而来。他猛地靠在同样油腻的椅背上，椅子发出“嘎吱”一声抗议。
“妈的，没劲！”他低声骂了一句，烦躁地摘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影。
就在这时，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侯小刚似乎放弃了等待，从他那巨大的、如同百宝囊的双肩电脑包里，掏出了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书。书页泛黄，边缘卷起，封面上印着复杂的电路图和英文标题：《TCP/IP协议详解 卷Ⅰ：协议》。
侯小刚把书摊开在油腻的键盘旁边，就着显示器幽幽的荧光，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而沉静，仿佛周围掉线的哀嚎、浑浊的空气、油腻的键盘都不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书页上那些抽象的协议符号和数据流图。
沐风看着侯小刚那副沉浸其中的样子，又看看自己屏幕上那个灰色的企鹅图标，还有旁边朝小亮抓耳挠腮、对着卡死的游戏画面唉声叹气的样子，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感涌上心头。他重新戴上眼镜，眼前的世界恢复了清晰，但那份烦躁和无聊却更甚。
“喂，侯大师，”沐风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全神贯注看书的侯小刚，“这破网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干坐着也是无聊。你那本……协议详解，有啥好看的？不如想想怎么搞个QQ靓号？”
“QQ靓号？”侯小刚从书页上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解，“号码本身只是随机生成的唯一标识符，其价值在于社交关联性，而非数字本身的排列组合。获取所谓‘靓号’，需要付出额外成本（如购买或通过非官方途径），性价比极低，且存在安全风险。逻辑上不成立。”他一本正经地分析道。
“切！你懂啥！”朝小亮也凑了过来，一脸不屑地打断侯小刚，“靓号！懂不懂？带8的，连号的，顺子的！那挂出去，多有面子！泡妞成功率都高几个百分点！你看我的号，”他得意地指着自己屏幕上那个卡通太阳头像下的号码，“7788，多吉利！哥们儿花了两包红塔山才从隔壁班胖子那儿换来的！”
侯小刚皱了皱眉，显然对“面子”和“泡妞成功率”这种变量无法量化表示困惑。
沐风没理会朝小亮的显摆，他脑子里突然闪过昨天在传播学社报名时，宋男递给他的那张简陋表格。他记得上面留的联系方式只有宿舍座机。在这个QQ己经开始风靡校园的时代，一个以“传播”为名的社团社长，竟然没有留QQ号？这有点不合常理。
“哎，你们说，”沐风转向侯小刚，带着点探究的意味，“宋男……就是传播学社那个社长，他有没有QQ？”
“宋男？”侯小刚推了推眼镜，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逻辑上存在QQ账号的可能性大于90%。即时通讯工具在信息传递效率上具有显著优势。但具体账号信息属于个人隐私范畴，无法首接获取。”
“切！这还不简单！”朝小亮一拍大腿，来了精神，“首接问呗！或者……”他眼珠一转，露出狡黠的笑容，“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侯大师，你不是技术牛吗？搞个能搜全校QQ号的软件！或者首接‘借’网管张的权限看看？”
侯小刚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语气也冷了下来：“非法入侵他人计算机系统，获取未授权数据，属于明确违反《计算机信息系统安全保护条例》的行为，情节严重可构成犯罪。风险系数极高，绝对不可行。”他的拒绝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得得得！开个玩笑嘛！那么认真干嘛！”朝小亮讪讪地摆摆手，“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就在他们斗嘴的功夫，服务器那令人心悸的“嗡嗡”声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网管张抹了把汗，沙哑地喊了一声：“好了！试试吧！”
机房瞬间又活了过来！
“嘀嘀嘀嘀！” “滴滴滴！”各种QQ提示音如同解冻的溪流，再次响成一片。游戏画面重新连接，网页开始缓慢加载。键盘的敲击声、兴奋的叫喊声再次充斥空间。
“网好了！”朝小亮第一个蹦起来，立刻扑向自己的电脑，重新投入到“传奇”的厮杀中。
侯小刚也迅速关掉那本厚厚的协议书，重新回到他的DOS窗口，绿色的光标再次开始疯狂闪烁。
沐风看着自己重新亮起的QQ界面，那个灰色的企鹅又变成了彩色。好友列表依旧冷清。他深吸了一口机房浑浊的空气，再次将鼠标箭头，坚定地移向了那个“在线用户”的搜索按钮。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左键点击！
一个简陋的、不断刷新的用户列表窗口弹了出来！无数个陌生的头像和千奇百怪的昵称如同瀑布般向下滚动：
“轻舞飞扬”
“追风少年”
“往事如烟”
“孤星泪”
“开心果”
“坏坏惹人爱”
“痞子蔡（伪）”
“水晶之恋”
“折翼天使”
“冷酷到底”
“阳光男孩”
“午夜玫瑰”
……
每一个昵称背后，似乎都藏着一个鲜活的人，一段未知的故事。沐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滚动着鼠标滚轮，眼睛快速扫过那些闪烁的头像和充满个性（或中二）的昵称，像是在茫茫人海中搜寻着什么。是寻找宋男？还是寻找一个能理解他课堂憋闷的陌生人？或者，仅仅是寻找一种逃离这浑浊机房和枯燥现实的连接感？
他点开一个看起来比较文艺的昵称“听风者”的资料卡。头像是一片模糊的树叶。个人说明写着：“风会记得每一朵花的香。” 地区：江城。年龄：18。沐风犹豫了一下，在验证信息框里输入：“你好，喜欢文字吗？” 然后，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按下了“加为好友”的发送键。
“嘀！”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响起，消息发送成功。
几乎同时，“嘀嘀嘀嘀！”他自己的QQ也响了起来！头像闪动的是一个……粉红色的、带着翅膀的猪头？昵称：“猪猪侠爱洗澡”。
沐风点开。
猪猪侠爱洗澡：“GG（哥哥），在吗？聊聊？/可爱”
沐风：“……”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右上角的叉，关掉了对话框。
他又点开一个昵称“孤独剑客”的资料。头像是一把滴血的剑。个人说明：“仗剑天涯，斩断情丝。”地区：未知。年龄：99。沐风嘴角抽搐了一下，首接略过。
“滴滴滴！”又有人加他！这次是一个叫“水晶女孩”的，头像是一个大眼睛卡通女孩。验证信息：“帅哥，交个朋友吧？/害羞”
沐风再次叉掉。
他像淘金者一样，在浩如烟海的在线用户列表中艰难地筛选着。加了几个看起来比较正常的，发出的验证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主动加他的，不是“猪猪侠”就是“水晶女孩”，要不就是上来就问“视频吗？”的“午夜玫瑰”。
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这虚拟世界的海洋，似乎比机房浑浊的空气更让人窒息。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陌生头像，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无聊感再次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揉眉心，却碰到了冰凉的眼镜框。
他再次摘下眼镜。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柔和。油腻的键盘、闪烁的屏幕、朝小亮兴奋得扭曲的侧脸、侯小刚镜片上反射的冰冷代码……都融化成一片晃动的、朦胧的光斑。只有那“嘀嘀嘀嘀”的QQ提示音，还有服务器风扇低沉的嗡鸣，固执地在耳边回响。
模糊的视野里，他仿佛看到自己那个灰暗的企鹅头像，在无数闪烁跳跃的昵称海洋中，孤独地漂浮着。
他重新戴上眼镜，世界恢复清晰。他盯着屏幕右下角那个不断闪烁的企鹅图标，鼠标无意识地悬停在“更改昵称”的选项上。
“该叫什么好呢？”他喃喃自语，指尖在油腻的键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个又一个名字在脑海中闪过，又被他否定。他想找一个能代表自己此刻心境的名字，一个不那么中二、不那么流俗，又能让人一眼记住的名字。
“记录者”？太首白。
“沐风而行”？有点装。
“思考的芦苇”？太文绉绉。
“江城过客”？太悲观。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取个网名，竟然比在朱春燕的课上回答问题还难！
“喂，沐风！你磨蹭啥呢！”朝小亮在激烈的游戏间隙瞥了他一眼，看他对着QQ发呆，忍不住喊道，“赶紧想啊！你看我的‘追风少年’，多拉风！侯大师叫‘二进制诗人’，装逼犯一个！你也整个响亮的！”
侯小刚头也不抬，手指依旧在键盘上飞舞，嘴里却清晰地吐出一串分析：“昵称作为网络身份标识，应具备独特性、易记性、并隐含一定个人特质或兴趣指向。建议结合你的现实关注点进行提炼。例如：传播、文字、思考、观察等关键词。避免使用过于泛滥的‘哥’、‘爷’、‘少’等后缀，以及无意义符号组合。”
沐风没理会朝小亮的聒噪，倒是把侯小刚的话听了进去。他再次看向屏幕上那个不断滚动的用户列表，看着那些“轻舞飞扬”、“往事如烟”、“孤星泪”……他想起传播学社海报上那句“用文字记录时代”，想起宋男胸前那个沉甸甸的海鸥相机。
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终于落下，敲击出三个字：
“拾光者”
没有华丽的修饰，没有故作的深沉。拾取时光，记录碎片。如同一个在时间河流边低头寻觅的人。朴素，却带着一丝沉静的力量。
他仔细看了看这三个字，似乎还算满意。鼠标移动到“确认修改”的按钮上。
就在他准备按下的那一刻——
“砰！”
机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闯了进来，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键盘声和提示音：
“谁？！是谁在用三号机的电脑下载东西？！还他妈是P2P（点对点下载）？！拖得全网卡成狗！给老子站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