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当今天下并无鸿门宴,更无摔杯为号的典故,但当任嚣看到李斯重重摔下酒爵、发出巨大的声响,任嚣心头也是一紧。
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驶得万年船!
顾不上君臣之礼,任嚣抽身暴退,嘶声高呼:“来人!护驾!”
远远听到任嚣的呼声,‘护卫’于胡亥军营外的五千精锐齐齐警觉。
副将阮凭更是毫不犹豫的策马冲向胡亥大营,断声厉喝:“破阵夺营!”
“护驾!”
把守营门的卫兵慌忙将手中长枪对准阮凭,惊声大喝:“此乃陛下行营,闯营者视同谋逆,族诛!”
“汝等欲要谋逆乎?!”
“来人速速止步下马,莫要害了全族性命!”
阮凭手中长柄锤猛的一劈,便砸烂了卫兵的脑袋,怒声咆哮:“本将乃是阮翁仲之子,对秦之忠不容置疑!”
“吾等非是谋逆,吾等是来护驾!”
“若有罪责,皆由本将并郡尉担负。”
“众将士!凡敢阻吾等者,杀!”
呼喝间,阮凭已经纵马跃入营门,只需片刻时间,就能穿越这仅能容纳千余人的小型军营,直达任嚣身侧。
任嚣也已冲出主帐,撒腿跑向阮凭,欲要与他的大军汇合。
只要任嚣能与阮凭汇合,就能置身于大军保护之中。
届时,什么皇权,什么天命,都敌不过任嚣手中的军权!
然而另一道身影虽然没有骑马,冲的却比阮凭更快,与任嚣之间的距离也比阮凭更近!
“贼子!”项羽一剑斩向任嚣,大喝:“受死!”
任嚣毫无压力的拔剑格挡。
他终归是为大秦荡平百越、镇压岭南的大将。
饶是近几年间耽于享乐、疏忽了锻炼,也不是随便一名小将都有资格碰瓷的!
但两剑相交之际,一股巨力却顺着剑身直达任嚣手腕。
“铛!!!”
一剑重砍,险些打飞任嚣手中剑!
任嚣心头大骇,慌忙撤步卸力,同时高呼:“遍观陛下身侧,唯臣对陛下毫无恶意,虽谏陛下静待时机、缓图大事,亦愿为陛下死战、军功封侯!”
“谏杀臣者,佞臣也!”
“臣若死,则陛下身侧尽皆豺狼,再难安睡矣!”
“陛下何故害臣!”
赵佗虽然假借任嚣之名招揽了项梁,却从未准许项梁面见任嚣,就更遑论是项羽了。
看到眼前这名重瞳小将,任嚣下意识认为这是胡亥麾下卫兵。
任嚣这般说辞即便不能说动胡亥,也理应让胡亥的卫兵心生顾忌,不敢全力以赴。
只要这重瞳小将能犹疑片刻,任嚣就能和阮凭汇合。
届时,攻守易型!
然而任嚣万万没想到,他这番话之于项羽而言却好似一根兴奋剂!
秦之佞臣?
那项某必须帮帮场子!
“铛!铛!”
项羽再不吝力,毫无技术全是力量的两剑轰然劈下。
饶是任嚣久经战阵,却也扛不住如此巨力,手中长剑被项羽打落掉地!
被手握大军的军权包围,皇权不过笑谈。
被磅礴恐怖的力量近身,军权亦是浮云。
任嚣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慌忙高呼:“君心难测,义士留情!”
仅只十数丈外,阮凭见状心头大骇,嘶声咆哮:“贼子安敢?!”
项羽却是更兴奋了!
手中长剑横扫,剑光耀眼。
一剑,斩首!
大秦征南军主帅、东南第一尉任嚣,战死!
眼睁睁看着任嚣的头颅从任嚣的脖颈处滑落,阮凭目眦欲裂,悲声怒吼:“杀!!!”
双手抡圆,阮凭将战马冲锋的速度和双臂肌肉的力度尽数汇聚于手中长柄锤,向着项羽重重砸落!
项羽迅速转身,手中剑高举横铛。
“铛!!!”
锤剑交鸣出惊雷之音,震的附近众人耳膜生疼。
阮凭双手剧痛,胯下战马冲势顿阻,腰背和后腿尽皆一软。
项羽也感觉右臂发麻、虎口刺痛,手中剑更是一击即断!
迅速闪身避开战锤余势,项羽侧目看向阮凭,不惊反喜:“好壮士!”
“来!”
“再来战过!”
但阮凭哪有心思理会项羽?
眼见项梁、项他等十余人冲进主帐,此刻的阮凭只想赶紧杀进主帐去护卫胡亥!
但阮凭胯下战马才刚调整好身姿、尚未遵从阮凭之令继续前冲,就感觉右后腿撞上了一堵墙!
马:?
讶异回头,马圆溜溜的大眼睛就看到那眼眶里塞着四个瞳孔的人类正伸手拽着它的腿!
下意识的,战马后踹尥蹶子,试图甩脱腿上的脏东西。
但它万万没想到,那人竟顺着它后腿后踹的势,侧身奋力一拽,就将它拽倒在地!
马:吁?!!
马懵了。
随战马一同摔倒在地的阮凭也懵了。
阮凭身后将士们更是懵了。
这特么是人?
再注意到项羽眼眶里的四个瞳孔,众将士了然。
这特么就不是人!
项羽没有趁着阮凭摔倒的不备之机痛下杀手,反倒是接过龙且扔过来的新剑,而后剑指阮凭,声音难掩欣赏和傲然:“汝本壮士。”
“项某予汝一战之机!”
阮凭麾下将士已将项羽团团包围。
但看着项羽好似毫无防备的后背,一众将士竟是不敢上前!
阮凭从地上爬起来,看向项羽的眼中尽是警惕,沉声喝令:“本将率本将亲兵围杀此獠,余下各部速速护驾!”
“亲兵列阵!”
项羽有着贵族的傲气,但阮凭却是实打实的真蛮夷!
沙场之上玩什么捉对厮杀?真军人就该以多欺少!
调转手中长柄锤,阮凭随亲兵一同冲向项羽,厉声大喝:“围杀!”
龙且见状大怒,拎着剑就跑向项羽,嘶声咆哮:“无耻之徒,以为项兄无友乎?”
“诸位义士,杀!”
帐外喊杀声愈隆。
帐内也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十余名法吏冲进帐中拱卫着李斯站在帐右,冯去疾率数名冯氏族人迅速入帐站在帐左。
吕鱼、赵佗、项梁三人在十数名义士的簇拥下走进大帐,面向胡亥拱手一礼,高声拜见:“臣龙川县县令赵佗/番禺县县令吕鱼/楚上柱国之子项梁,拜见陛下!”
唯独胡亥形单影只的站在主帐正中。
李斯温声介绍道:“这三位义士便是明告贼子任嚣有心谋逆的义士。”
“帐外与大军对垒者,亦是这三位义士麾下。”
胡亥没注意听李斯说了什么,只是愕然看向项梁发问:“汝是父皇大索会稽郡而捉的项梁?”
项梁拱手一礼道:“正是卑下。”
“始皇帝识人不明,竟是立扶苏为太子,臣听闻此事后郁气难掩,故而请义士刺杀扶苏,欲要以此策助始皇帝立陛下为太子。”
“只恨卑下无能,未能为陛下除去太子,又办事不利走漏了消息,被始皇帝大索追拿!”
“帐外亲斩贼子任嚣者,便是卑下之侄项羽。”
胡亥看向李斯,便见李斯颔首道:“确实如此。”
项梁确实是嬴政下令捉拿的亡命徒,但嬴政捉拿项梁的原因却是项梁刺杀扶苏!
对于大秦和扶苏而言,项梁确实是逆贼。
但对于胡亥而言,这哪是逆贼?
这就是妥妥的义士!
胡亥看向项梁的目光变了神色:“义士本是故楚上柱国之子,为何会愿来助朕?”
项梁一脸诚恳的说:“家父平生之志,便是护楚社稷,卑下身为家父之子,自当承家父遗愿。”
“卑下仰慕陛下久矣,不愿仕于始皇帝,唯愿于陛下帐下听用,建功立业,复楚社稷!”
“不负家父!”
说话间,项梁自己都觉得有点反胃。
他本该是最坚定的反秦主力,如今却反倒是自请成为秦将。
何其嘲讽!
但,项梁为什么不能成为秦将呢?
项氏并非楚国王室分出的氏族之一,身无楚国王室血脉,项梁就算是真的举起了复楚大旗也得寻一位楚国王室后裔来做他的王,项梁还是要称臣。
项燕、项梁之所以苦苦寻求复国,根本就不是为了光复祖宗荣耀,而只是为了项氏利益。
如果为秦而战能让项梁获得更大的利益,项梁自然可以为秦而战。
而且项梁也并非忘记了复楚,他还在光复楚国社稷!
李斯眸光微冷:“秦行郡县,不欲分封!”
项梁认真的说:“秦行郡县,却也留卫国祭祀。”
“卑下所求并非裂土封侯,而只是护楚社稷而已!”
郡县制和分封诸侯并不冲突。
时至今日,卫国都还以秦国诸侯的身份存在着,只是没有封地、没有食邑、没有权力,只有一个小屋子用于供奉祭祀而已。
项梁表明了他的态度,同时也言明他不会危害李斯的治国思想。
至于未来的事?
谁说的准呢!
李斯虽然心里有些不满,却也只能暂时搁置这个矛盾,岔开话题道:“龙川县县令赵佗忠勇果敢,又不吝风险为陛下铲除逆贼。”
“臣谏,请立龙川县县令赵佗为国尉。”
胡亥看向李斯的目光有些哀求,强笑道:“大秦国尉之职,空悬已久矣!”
相邦,设立国尉之职不符合您教朕的治国思想啊!
李斯轻声一叹,认真的说:“治国之道,当随机应变。”
“今社稷遭难,陛下自当择贤才充任国尉,方才能为陛下夺回社稷!”
形势比人强,迎着赵佗等人虎视眈眈的目光,胡亥只能爽朗大笑:“爱卿之谏,便是朕所愿也!”
说话间,胡亥还快步上前,双手握住了赵佗的胳膊,一脸诚恳的说:“今日朕便拜爱卿为国尉。”
“万望爱卿为朕分忧解难!”
赵佗垂首道:“臣,拜谢陛下!”
赵佗言谢,心中却无谢意。
根本用不着胡亥入岭南,甚至都不需要项梁、项羽插手,仅凭赵佗和吕鱼和他们勾连的势力就足够杀死任嚣、夺取任嚣权柄。
届时赵佗自然能为岭南王,而吕鱼则会成为岭南相。
胡亥未入岭南,赵佗可以成为岭南王。
胡亥今入岭南,赵佗的权力若是比之岭南王还小,吕鱼更是得不到封赏,那胡亥不是白来了吗!
赵佗迫不及待的说:“于此次平乱,番禺县令吕鱼、义士项梁亦功勋卓著,又忠君爱国。”
“臣谏,拜吕鱼为郎中令,拜项梁为将军!”
项梁忠君爱国?
这番话何异于指鹿为马!
哪怕胡亥再蠢,他都不能信这话!
但,胡亥即便不信,也只能欣然颔首:“爱卿此谏有理。”
“父皇曾言,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爱卿于秦有大功,朕理应大力拔擢!”
“令!”
“擢番禺县令吕鱼为郎中令,擢义士项梁为将军!”
吕鱼、项梁齐齐拱手:“臣,拜谢陛下!”
赵佗心满意足的拱手道:“陛下英明!”
“陛下得此贤才出仕,实乃陛下之幸,天下之幸!”
“帐外仍有乱贼造反,臣请陛下下诏,令将军项梁即刻领兵平乱!”
帐外将领要么忠于任嚣,要么忠于大秦,而非是赵佗麾下嫡系,且其中不少将领位高权重。
唯有消灭了他们,赵佗才能进一步掌控岭南大营!
李斯当即劝阻:“陛下,帐外皆是前来护驾的忠臣!”
“臣谏,陛下当赦其罪,下诏擢其为将军,使其为秦所用!”
阮凭不死,赵佗就不能彻底掌控岭南大营!
如今君弱臣强,唯有制衡才能保胡亥权柄不失!
但胡亥的一颗心直直的往下沉。
帐外那些兵马都是任嚣的兵。
如果帐外那些兵马都是忠臣的话,那任嚣呢?
回想起任嚣临死前的话语,看着赵佗、项梁等人的目光,胡亥突然心生悔意。
他,是不是杀错人了?
任嚣死后,胡亥身边果然尽是露出獠牙的豺狼!
胡亥当即就想弥补过错,赶忙道:“爱卿所言甚是!”
“令!”
“罢罢罢,朕亲自去说!”
没等赵佗阻拦,胡亥已经跑出主帐,高声大喊:“都给朕休战!”
遥遥看到胡亥,又听到胡亥喝令,阮凭部赶忙停手。
项羽、龙且等人却是根本不在意胡亥的话,继续趁虚冲杀。
直至胡亥的目光看向赵佗,赵佗方才开口:“项羽,住手!”
项羽即将斩向阮凭脖颈的剑刃陡然上扬,擦着阮凭的爵冠斩下几缕发丝。
还剑入鞘,项羽笑道:“下次再战。”
面对赵佗这毫不遮掩的示威,胡亥终于确认。
他真杀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