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葬魂渊边缘呼啸了整整三个月。那个洞口见证了一场沉默而疯狂的拉锯战。
尘泽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幼兽,重复着三件事:
? 砸石! 最初是麻木的撞击,拳锋每一次接触冰冷的岩壁,都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和血肉模糊的视觉冲击。手臂、脱力、失去知觉。但他咬着牙,即使骨头缝里都在尖叫,汗水混着血水滴入焦黑的泥土,也未曾停下。疼痛成了背景音,剩下的只有机械般的意志:砸!
? 观叶! 在累得几乎虚脱时,他就靠着冰冷的石壁,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洞口狂风中翻飞的每一片枯叶、碎屑。数清每一片是不可能的,但老者的要求是“看清”。他的世界被强行压缩到这方寸之地:叶片的轨迹、风的脉络、何时加速、何时飘零……枯燥到让人发疯的细节,充斥他疲惫的感官。
? 听雷! 这是最折磨也最遥远的时刻。葬魂渊阴云密布,真正的雷声并不常有。更多时候,是死寂中的回响,或是大地偶尔的低沉呻吟。尘泽强迫自己去听,去分辨,去想象那撕裂长空的伟力节奏。即使身体像个破烂口袋,精神也必须绷紧这根弦。
日子一天天过去,洞口的冷岩被他的血染红了又干,结成了深褐色的硬痂。最初的虚弱感被一种粗糙的坚韧替代,疼痛似乎变得可以忍受,但力量的增长——那种肉眼可见、足以撕开眼前绝望的力量——却杳无踪迹。
尘泽依旧咬着牙,但少年的心终究会焦灼。那团曾经照亮灵魂的不屈之火,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烬。他开始质疑:这样下去,真的有用吗?凡人的路,难道就是这样靠蛮力和观叶吗?骨头再硬,砸得满手是血,能砸得开皇城的大门吗?
心中的躁郁像毒蛇噬咬。在一次击打后,他喘息着,动作慢了半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和烦闷。
“心浮气躁了?小子。”一首如枯木般静坐于洞内篝火旁的老者,头也没抬,声音像沙砾摩擦着岩壁,“那点烧了三个月的火星,这就灭了?”
尘泽浑身一僵,拳头停在半空。三个月来,老者从未主动说过一句话,除了最初的指令和偶尔的嘲讽。
“憋回去!有气,就对着石头发!”老者拨了拨火堆,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现在,站好。想象从脚底抓住大地,腿如老根扎牢,腰如大蟒蓄势,肩如岩架千钧……给我把全身的劲,一丝一毫都不许浪费,拧到拳头上!憋住!憋到你这块烂木头都快要炸开的临界!”
尘泽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和质疑。他按照老者的话沉腰扎马,脚跟仿佛真的死死钉进了地面。腰背如一张蓄满力量的大弓,紧绷、压缩!肩胛骨贲张,所有残余的力气,每一寸酸痛肌肉里榨出的力量,甚至那日夜观叶听雷沉淀在骨髓深处的一丝奇异感觉——一种对自身结构和发力轨迹的模糊首觉——都在这一刻被疯狂地调动、汇聚!沿着脊梁,冲过肩臂,像奔流的熔岩,决堤般涌向他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拳!
拳锋在抵达石头前,甚至发出了微弱的、绷紧到极限的嗡鸣!
“……憋不住了就给我砸出去!”
“啊——!!!”
憋到胸腔欲裂、双眼发黑、整个人都仿佛要爆炸开来的刹那,尘泽本能地嘶吼出声!那压抑了三个月的愤怒、不屈、焦躁、痛苦,连同那颗曾经傲视同龄的天才之心所残留的最后倔强,尽数化为这一拳!
轰——!!!
一股远超想象的恐怖力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体内轰然引爆!
不再是之前拳头撞击岩石的沉闷声响,而是一种令人牙酸的、岩石结构从内部彻底崩溃瓦解的爆裂声!
半人高的坚硬岩块,在尘泽的拳下——像一个被重锤砸中的脆冰雕——猛地炸裂开来!碎石如暴雨般向西面八方激射!烟尘瞬间弥漫洞口!
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烟尘中,尘泽保持着出拳的姿势,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拳头——那依旧骨节突出、遍布老茧和新伤旧痕的拳头。没有雷光闪烁,没有元素波动,只有指缝里卡着的碎石,手背上被飞溅石片割开的细小血口在微微刺痛。
力量!纯粹的、野性的、爆裂的、属于他自身筋骨血肉中榨取出的力量!虽然没有带来元素境界上的提升,甚至经脉里依旧沉寂如死水,但这股力量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厚重!仿佛那三个月每一滴汗水、每一记咬牙、每一丝观叶听雷的无形沉淀,都在这一瞬间凝练、爆发!
沉寂的洞窟中只剩下碎石滚落和微弱的喘息声。
良久,少年猛地收回拳头,胸膛剧烈起伏,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极度的震撼在他眼中炸开!他不敢置信地紧握双拳,感受着筋肉鼓胀中蕴含的澎湃巨力。
“碎了……打碎了!”他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随即猛地抬头,看向洞内篝火旁那依旧佝偻的身影,眼中的光芒锐利得几乎要刺破阴霾。
三个月来,第一次,他感觉自己像个活人!像个握住了未来一角的人!
“老头!”尘泽的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与张扬,再无半点颓丧,“这拳头!够劲儿!砸开石头算什么?以后就是城墙铜门铁甲兽,都给它砸穿!看见没?骨头够硬,天都捅得穿!”他用力挥舞了一下手臂,仿佛要把这三个月积压的所有憋屈一扫而空,“快说!你当年是不是也这么一路砸过来的?你以前是什么境界?破风?还是更高的凌云境强者?是不是隐居江湖的大人物?”
篝火的光芒在老者脸上跳跃,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浑浊的双眼透过缭绕的烟雾,望向那堆破碎的石头,也望向那个浑身洋溢着重新点燃的狂傲的少年。
他沉默着,拨弄火堆的枯枝动作很慢很慢。
“大人物……”老者沙哑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不知是在嘲弄尘泽,还是嘲弄自己。他缓缓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尘泽那张被汗水、血污和此刻的意气点亮的脸。
“我?”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而沉重,牵扯着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呵,不过是个连自己在乎的人都护不住的……老废物罢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缓割过冰冷的空气。不再有之前的嘲讽,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感。他看着跳跃的火焰,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火光,看到了埋葬在岁月尘埃深处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还有那些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消散的面孔。
“什么境界……”老者喃喃自语,像是在梦呓,“再高的境界,挡不住一支射向亲人的冷箭……再强的力量,填不满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倒在面前的无力……空有打碎山岳的拳头……又有何用?”
他慢慢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面前微弱的篝火上,佝偻的背弯得更深了,像一座被风雪压垮的孤山。那沧桑的气息弥漫开来,不再是外表的褴褛,而是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历经无数次破碎与失去后无法愈合的荒凉。
火光噼啪,映着洞外凛冽的夜色和洞内无声的凝重。
老者的背影在尘泽眼中,仿佛瞬间与远方被押走的爹娘重合。
一种比拳碎巨石更沉重百倍的东西,沉甸甸地砸在了尘泽刚刚点燃的轻狂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