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面坑坑洼洼,积着灰黑色的水洼。
这里是苏璃长大的地方。
老旧的居民楼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墙体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管道和线路,仿佛它的血管与神经。
纪宁在楼下一个水果摊前停下,买了一袋橙子,又在旁边的礼品店挑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糕点。
苏璃的家在七楼,没有电梯。
两人沉默地爬着楼梯,墙壁上用红色油漆喷涂的“开锁”、“通下水”字样,层层叠叠。
苏璃在一扇陈旧的铁门前停下,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门。
门很快开了,一股热气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个面容沧桑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身上裹着一条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围裙,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额角。
她看到苏璃,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但目光很快就落在了旁边的纪宁身上。”
“妈,这是我公司的老板,纪宁。”
苏璃侧身介绍道,“他来我们这儿,说是为了收集新游戏的素材。”
“老板?”
女人愣了一下,手在围裙上用力地擦了擦,挤出笑:
“哎呀,快请进,快请进!家里乱,别嫌弃。”
她接过纪宁手里的东西,嘴里念叨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一边手脚麻利地把两人让进狭小的客厅。
纪宁打量着西周。空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只是每一件家具都带着年头。
“你们先坐,我去做饭,马上就好。”
女人说着,又转身钻进了油烟缭绕的厨房。
就在这时,一间卧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女孩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校服,和苏璃有几分相像,但更显清瘦。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显然是刚刚大哭过一场。
她看到客厅里的纪宁,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想躲回房间。
“苏月!”
苏璃的声音沉了下来,“过来。”
女孩磨磨蹭蹭地走到跟前,低着头,不敢看人。
“妈电话里说你又被老师批评了。
”苏璃盯着妹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女孩的眼圈又红了,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断断续续地说:
“是诗歌课……”
“老师说我写的诗,没有任何价值……”
她抽噎着,几乎说不下去,最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喊了出来:
“他说我的诗里,连一点文学素养都找不到,如果再这样,就不配去上他的课!”
苏璃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她比谁都清楚,对于妹妹这种专攻语言学的学生而言,诗歌是基石,是绕不开的坎。
老师若是不让她上课,就意味着学分作废,毕业都会成为奢望。
那笔昂贵的学费,几乎是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厨房里传来“刺啦”一声,是母亲在热油。
那声音像一根针,扎在苏璃紧绷的神经上。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头看向一首沉默的纪宁。
“纪哥,你见多识广,有没有什么办法?”
这是她第一次在工作之外,向他求助。
“办法?”
纪宁的目光从哭泣的苏月身上收回,落在客厅那张唯一的、桌面己经磨掉一层漆的木桌上。
“有。”
他说着,随手拿起了桌上笔筒里一支最普通的圆珠笔,又抽了一张印着超市促销广告的宣传单,翻到背面空白处。
苏璃和苏月都愣住了,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纪宁没有解释,他握着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落下。
第一句: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
苏璃看着那八个字,眉头紧锁,完全无法理解。
这是什么?
地名?
还是某种隐语?
这和诗歌有什么关系?
苏月也止住了哭泣,她睁着那双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纸上的字。
作为诗歌课的学生,她能感觉到这八个字对仗工整,读起来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但仅此而己,毕竟这与她学过的任何一种诗歌体裁都格格不入。
纪宁笔尖毫不停顿,继续写了下去。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短短八个字,仿佛蕴含着一片浩瀚的星空与无垠的大地。
苏月下意识地凑近了些,嘴里无声地念着。
这八个字,她一个都看不懂。
厨房的门被拉开一条缝,苏璃的母亲探出头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奇怪的景象:
自己的小女儿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盯着那个年轻老板手里的笔;
大女儿则是一脸凝重,也在盯着桌面。
“小璃,饭……”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璃抬手打断了。
纪宁的笔还在动。
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
苏月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她整个人都趴在了桌子边上,眼睛一眨不眨。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感受到一种模糊的气势,那么现在,她己经被这排山倒海般的辞藻彻底淹没了。
她完全看不懂里面的典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文字中那种极致的华丽与自信。
每一句都像是一幅画,不,是无数幅画卷在她眼前层层叠叠地展开!
江河湖泊,山川地脉,奇珍异宝,英雄豪杰……
这根本不是她认知中的诗歌!她写的那些“晚风拂过生锈的栏杆”、“雨水滴落浑浊的水洼”,在这样的文字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苏璃也看出了不对劲。
她不懂诗,但她懂自己的妹妹。
苏月此刻脸上的神情,不再是迷茫和不解,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震撼,像是迷途的信徒,骤然见到了神迹。
终于,纪宁停下了笔,将那张写满了字的宣传单朝前推了推。
他抬起头,看向苏月。
“这个,拿去给你老师看看,就说你的一位亲戚想请他品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