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找了一处角落坐下,闭目养神,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之前那个躲藏的小乞丐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道士睁开眼,那个小乞丐被吓得连忙往后躲,她一笑,也不知这家伙跟着自已干嘛难不成还想讨到下一顿饭?
她抬头朝窗外望去,语气平和地说道:“你赶紧去检查一下寺庙的四周,捡些柴火过来。天色不早了,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这是欢迎他了。
那小乞丐闻言,立刻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就抱着一堆干枯的柴火走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喜悦。
跨过门槛,黑脸男孩朝天望去,今天白天也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现在天黑了,也没有积云,怎么会下雨。
轰隆一声巨响,雷声在天空炸响,黑面男孩浑身抖了下,他抬头看天,那天仿佛是天神在发怒,原本还晴朗无云的天空,转瞬间被乌云笼罩,黑压压的云层翻滚着,遮天蔽日。
豆大的雨点开始从云层中倾泻而下,打湿了地面,也打湿了他的破败的衣衫。
“真的下雨了……”
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山神像下打瞌睡的年轻道士。
山神庙外檐角的水帘渐渐收成银丝,篝火在残破的供台上跃动,将小乞丐褴褛的衣角烘出缕缕白烟。
黑面男孩偷眼望着倚在神像底座的道人,喉结滚动一轮奉承话:“道爷这般仙风道骨,定是蓬莱岛来的真仙。洪福齐天,长寿永昌,道爷下凡来,凡尘俗世多杂,一路上一定多有不便,仙长可否让小人伴随一路,小人会做的事情可多,我会砍柴洗衣做饭,给道爷泡水洗脚,我吃的也不多,一日一顿也可,能有个柴房睡便满足了。”
道人屈指弹开沾在道袍上的草屑,火光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你搞错了,我可不是你想的神仙,只是个无根脚的江湖骗子,也在为下一顿该吃些什么发愁,实在养不起闲人。”
火星噼啪炸开,黑面少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突然伏身叩首,前额撞在青砖上的闷响惊飞了梁间栖鸦。
“求道爷可怜我!”少年嗓音发颤,“北海州逃荒三百里,爹娘都埋在官道旁的乱葬岗......”
他猛地扯开衣襟,他瘦的能够看见肋骨,那皮包骨上还残留着鞭子打过的痕迹,“流民营的监工说,我这把骨头连喂狗都嫌硌牙,继续走下去,我也活不到都城,不过是随着爹娘死在哪个乱葬岗?道爷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求道爷给我一条生路,让我跟着道爷,我什么都干的。”
道人支着下颌的手顿了顿。火光照亮少年手背淡青的冻疮,那些溃烂的伤口正随着剧烈喘息渗出脓血。就连供台边上那个神泥塑的断头都垂目悲悯。
“跟着我?”道人忽然轻笑。
这一路上遇见的乞丐不是多少,不是每个人她都收留帮助,早就累死了。
她俯身向前,一双眼睛冒着寒光,“若我要取人心肝炼丹呢?你帮我杀人不成?”
她袖中滑出柄乌木剑,剑锋掠过少年颈侧时带起细小的战栗,“我可不是什么活菩萨,跟着我可是杀头进牢子的命,你敢否?”
她这话并非虚言,眼里泛着红光,丝丝杀气弥漫开来。
黑面男孩瞳孔猛地收缩,喉结在冰凉的刃口下滚动,明明是十月寒冷的天气,他却流出了汗,汗水滴在了那刀刃之上。
他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牢饭......总比饿死强。”
干裂的唇缝渗出血珠,“去年腊月,我啃过刑场刽子手扔的馒头——沾着人血的,特别甜。”
他早就做不了正经的良家子了,庄户人家朴素的价值观离他远去,只要活着,他什么都愿意干,哪怕杀人放火。
道人反手收剑入袖,起身时道袍扫落香炉积灰。
她望着庙外渐歇的雨幕,叹了口气。
这一路上看到的悲剧不知凡几,她以为自已已经熬成铁石心肠,但到底狠不下心来。
“话到这份上你可别后悔,明便随我启程。”
话音未落,一块肉干已滚至少年脚边。
“谢道爷,谢仙人。”
少年一双黑色的眼睛亮的出奇,砰砰几下磕头如捣蒜,望向道长宛如看见自已的再生父母。
少年小心翼翼的从地上捡起那肉干,拍开旁边的尘土,蜷缩在供台下啃咬着肉干,那声响像只护食的幼兽。
道士看他躲在供台下偷食很不自在。
“出来吃,又没人跟你抢。何必躲躲藏藏?”
乞丐知道自已以前养成的习惯,惹了道长不快,连忙钻出来。
“道爷见谅,在乞丐堆里混惯了,怕人抢了吃食。”他哈哈两声的憨笑,听得到道士很是不忍。
"名姓?"道士探手烤着火,看少年把沾油腥味的手指都吮得发亮。
少年喉间发出含糊呜咽:“狗子...娘亲说了叫得贱些...阎王爷就瞧不上眼,活的长久些。”
狗子……
还真不是人名。
道长用乌木剑挑飞将熄的柴薪,火星在少年惊惶抬头的刹那炸成流萤:“地府不收无名姓者,你父母也是有心。”
听到父母少年原本有些麻木的神情也变得动容,他微微垂下头,眼里似有泪水。
道士拿着剑锋蘸着灰在青砖划出森白刻痕,“王取其贵,渊纳百川——王渊,自此之后你便叫这个名。可记清了?”
少年愣怔望着砖上字形,脏污指尖悬在"渊"字最后一笔不敢触碰。
梁上积灰忽然簌簌而落,他猛地伏身叩首,前额撞碎的字痕混着血水渗入砖缝:“王渊...王渊...谢道长赐名,谢道长赐名。”每声呢喃都震得喉头那肉沫翻滚,却笑得像饮了蜜酒。
王渊。
从此以后这便是自已的名字了,自已也有名字了。
这样的好名字,村里有学问的老先生取名也就是如此了。
“师父...”他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改口,翻起眼皮,甚至都不敢将道人看的清楚,“您...您是天上的星君么?”
“都说了并非什么神仙,我只是一无根脚、四处漂泊的野道士。”道士见他如此紧张,自已的言语也变得温柔些。
“我既赐名于你,便有了师徒之情。我本名李蓁,四下无人时,你唤我师父也无妨。但记住,在外唤我先生。”李蓁起身掸去衣襟浮灰,望着门外的雨幕。轻叹,“这世道...师徒名分太重,你受不起。”
少年猛地抬头,额间一片淤红在暮色中泛着暗光。
记得幼年识字,父母砸锅卖铁才凑足了给教书先生的束脩,而拜仙人为师,究竟要怎样的束脩,他一小乞丐根本就不敢想。
他胡乱抹了把脸,泪水却如断线珠子般砸在青砖上,洇出点点深痕:“王渊...记下了,难得先生赐名,已是王渊毕生修来的,再不敢称先生师父。”
话音未落又重重叩首,发梢扫过李蓁露在草履外的脚踝,激起一阵细痒。
李蓁蹲下身时,道袍上原本松烟墨香混着药草苦味,将霉腐气息冲淡些许。她指尖拂过少年开裂的唇角,触到一片粗粝的茧:“莫学那些酸儒动辄跪拜,我这人不讲虚礼。”
看这少年如此小心翼翼的架势,李蓁从袖中摸出半块饴糖,如同哄小孩子一般的:“含着,止疼。”
王渊瑟缩着不敢接,直到李蓁将糖塞进他嘴里,才慌忙用舌尖卷了。甜意在齿间化开的刹那,泪水愈发汹涌,竟将面上尘垢冲出两道白痕。
夜深了,万籁俱寂,火焰在他的脸上撩拨,王渊偷偷将饴糖纸折成方形,珍而重之的揣进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