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入稻香村,李纨只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整个人都舒展了开来。相较于东院的规整紧凑,这里俨然是一方独立的田园天地。省亲别墅的喧嚣与府中诸般算计,仿佛被那黄泥矮墙、青篱桑榆温柔地隔开,只余下一片澄澈宁静。
时值仲春,稻香村最令人心折的,莫过于那数百株杏树。此刻,它们正开得如火如荼,热热闹闹地挤满了山坡与屋前院后。粉白相间的花瓣层层叠叠,远望如云蒸霞蔚,近观则娇嫩欲滴,微风拂过,花瓣便簌簌而下,似一场温柔的春雪,落满了青篱、土井、新翻的菜畦,也落入了李纨的心田。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带着微苦杏仁气息的花香,吸一口,五脏六腑都透着舒爽。
院子依着地势而建,引了活水,形成小小溪流,绕着篱笆潺潺流过,又在屋后汇成一个小小池塘,水面上漂浮着几片落英,几只不知名的水鸟偶尔掠过,漾开圈圈涟漪。这份“依山傍水”的自然野趣,是东院那方寸之地绝难企及的。最令李纨心喜的,便是那“分畦列亩”的广阔田地。为了迎接元春省亲,这里早己由专门的农人精心打理过,土壤肥沃,沟垄分明。如今春回大地,畦间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奶奶您瞧,”素云指着菜畦,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这芥菜、菠菜、小葱、韭菜,都长得水灵灵的!那边架上的豌豆苗也嫩得很,还有那刚冒头的莴笋、萝卜缨子……比咱们在东院后院那几陇地出息多了!”
碧月也笑着接口:“可不是!奴婢粗略算了算,单是这些时蔬,就够咱们院里上下吃用不尽了,还能有富余送给相熟的姑娘们尝尝鲜呢。这鸡舍里的几只芦花鸡也争气,每日下的蛋都吃不完。”
李纨含笑点头,目光扫过这片属于她的、充满希望的田野。地方大了,能种的东西自然就多。她心中己有了盘算:除了时令蔬菜,那些边角地还可以种些瓜豆,池塘边移栽些莲藕,桑树榆树下养些蚕似乎也未尝不可。稻香村,名符其实,这里不仅能提供精神上的避世桃源,更能实实在在地保障她们母子生活的丰足与独立。这份自给自足的踏实感,是任何金银赏赐都无法比拟的。
杏花繁盛,花期短暂。李纨不愿辜负这自然的馈赠。她命小丫鬟们提了干净的竹篮,趁清晨露水未干时,小心采摘那些半开未开、花瓣完整、色泽鲜亮的杏花。
“花瓣要拣干净的,带露水的最好,虫咬的、蔫了的不要。”她轻声叮嘱着,自己也加入采摘的行列。指尖拂过柔软微凉的花瓣,沾染上清雅的芬芳,这本身就是一种享受。
采摘回来的杏花,一部分被李纨吩咐用细盐轻轻揉搓,杀青去涩,再摊开在细竹筛上,置于通风阴凉处慢慢阴干。干燥后的杏花,颜色转为淡淡的粉褐色,香气却愈发沉凝内敛。
“日后煮粥、泡茶时,放上几朵,”李纨对素云、碧月道,“平平无奇的白粥便添了一分雅致的春意和杏花的微香,最是清心养胃。”她想象着米粥的温润包裹着杏花清气的画面,唇边笑意更深。
另一部分新鲜洁净的杏花,则被用来尝试酿造杏花酒。李纨对此兴致盎然。她指挥着小丫鬟们将杏花仔细清洗、沥干,又搬来几个早己洗净晾干的大肚白瓷坛子。按照记忆中模糊的方子和农书上零星的记载,一层杏花一层上好的冰糖铺在坛底,再缓缓注入清冽的米酒,首至将花瓣完全淹没。最后,用厚厚的桑皮纸蒙住坛口,再用细麻绳紧紧扎牢。
看着几大坛子透着淡淡粉意的酒液静静立在阴凉的耳房里,李纨眼中满是期待。“封存起来,避光静置一个月,”她拍了拍坛身,仿佛在与未来的美酒对话,“待那时启封,不知会是何等醉人滋味。”这亲手酿造的期待,为这恬淡的日子添上了一抹甜蜜的悬念。
春光正好,暖阳熏人。李纨心中那份属于“美食家”的灵魂又雀跃起来。她挽起袖子,带着素云、碧月在干净敞亮的厨房里忙碌起来。新鲜的嫩笋焯水切丁,与隔夜米饭、少许盐和香油拌匀,捏成小巧可爱的饭团。刚摘下的荠菜洗净焯水挤干,细细切碎,拌入调好的馅料,包成碧玉般的青团,上笼蒸熟,清香西溢。最应景的,自然是杏花糕点和酥饼。用阴干的杏花碾成细末,和在细腻的面粉里,或是点缀在酥皮之上,再巧手捏出花瓣的形状。蒸好的杏花糕洁白松软,点缀着点点粉红花瓣;烤制的杏花酥则层层起酥,入口即化,带着独特的杏花香气。她还尝试着做了些形状可爱的杏花曲奇饼干,撒上细砂糖,酥脆香甜。
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杏花枝桠,筛下细碎的金斑。李纨命小丫鬟们在开得最盛的几株杏树下清扫出一片空地,铺上厚实的青布坛子。再搬来矮矮的小方桌,几个素色的棉麻蒲团随意散落其上。
“把咱们做的点心都端出来,再沏一壶今年新下的龙井。”李纨吩咐道。
很快,春笋饭团、碧绿青团、洁白杏花糕、酥香杏花酥、可爱曲奇,还有几碟新摘洗净的草莓,便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小桌。素云提来红泥小炉和铜壶,就在树下烹茶。清冽的茶香混合着糕点的甜香、杏花的清芬,在暖融融的空气中氤氲开来。
李纨捧着一卷闲书,随意地坐在蒲团上。背靠着粗糙却温暖的杏树树干,头顶是花影婆娑的穹盖。她时而翻动书页,时而拈起一块点心细细品尝,再啜一口清香的热茶。微风过处,花瓣如雨,无声地飘落在她的发间、衣襟、书页上,甚至点心的碟子里。她也不拂去,只觉这花瓣亦是天地馈赠的点缀。远处,是溪流潺潺的水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连日来因省亲、搬迁而紧绷的神经,在这片杏花疏影里,彻底松弛下来,熨帖无比。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模样,安宁,自足,与自然共呼吸。
这样的环境,对贾兰而言,同样是难得的滋养。他不必再困在西西方方、规矩森严的东院书房里。春光和煦时,他常抱了书卷,也来到杏林深处。或在母亲附近寻一块平整的大石坐下,或在溪边寻一株老杏树倚着。诵读累了,便抬起头,目光越过书页,眼前是如霞似锦的杏花,是远处山坡上劳作的仆人身影,是篱笆外一望无际、生机勃勃的菜畦。这满眼的绿意与生机,便是最好的休息,比死盯着墙壁放松眼睛要强上百倍。有时看得入神,几只蜜蜂嗡嗡地飞过花丛,或是蝴蝶翩跹落在近处的花枝上,都成了他观察自然的生动教材。
“娘,这里真好。”一日午后,贾兰合上书卷,望着满树繁花,由衷地感叹,“读书累了,看看这花,这田,心里便觉得开阔,仿佛书上的道理也更容易明白些。”
李纨放下手中的针线(她在给贾兰缝制一件春衫),看着儿子在春光花影下显得格外清朗沉静的面容,心中涌起浓浓的欣慰。她招手让贾兰坐近些,递给他一块温热的杏花酥:“读书明理是根本,能在这天地自然间读书,体会‘耕读传家’的意趣,更是福分。兰儿,你要记住这份心境,无论日后身处何地,心中都要存一片这样的‘稻香村’,可安身,可立命。”
贾兰似懂非懂,却郑重地点点头,小口吃着酥饼,感受着齿颊间的花香与母亲话语中的深意。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温暖的光影。
稻香村的春日,就在这杏花疏影、茶香书韵、耕读相宜的画卷中,缓缓流淌。李纨只觉得,这远离了荣府核心纷扰的一角,才是她与贾兰真正的归处。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蔬一饭,都透着令人心安的踏实与希望。她精心打理着这片小小的世外桃源,如同在乱世的缝隙里,悄然培育着一颗坚韧而充满生机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