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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带着一种新生的轻松感离开东院不久，秋穗又带来了新的消息，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奶奶，您可知道？今儿薛姨太太那院里，也闹了好大一场笑话！”
李纨挑眉：“哦？宝姑娘院里素来安静，能闹什么？”
“是环三爷！”秋穗道，“不知怎么溜达到薛姨妈的院子，跟宝姑娘的丫头莺儿，还有几个婆子小丫头，掷骰子赌钱玩儿呢！结果环三爷手气背，输了个精光，脸上挂不住，竟耍起赖来，嚷嚷着莺儿她们作弊。莺儿那小蹄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当众就顶了回去：‘哟，环三爷，您这输了钱就赖账的做派，可跟宝二爷差远了！宝二爷输了，还笑着赏我们呢！’这话可戳了环三爷的肺管子！登时跳着脚骂起来，什么难听骂什么，把宝姑娘都惊动了！最后还是宝二爷和琏二奶奶路过，听见动静进去，才把这场闹剧给压下去。琏二奶奶把环三爷好一顿训斥，宝二爷也说了环三爷几句。”
李纨听完，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深深的苦笑：“贾环……终究是被养废了。” 生母赵姨娘的阴毒狭隘、父亲贾政的漠不关心、嫡母王夫人表面宽和实则纵容的捧杀，早己将这个庶子泡在嫉妒与怨毒的染缸里，养得形容猥琐，心思不正，不读书不上进，只知在这些下作勾当里找存在感。如今竟闹到亲戚院里去赌钱耍赖，丑态毕露，真真是上不得台面。
然而，让李纨心寒齿冷的，是薛家院子本身。“莺儿一个小丫头，竟敢如此当众讥讽主子，哪怕是庶出的爷们，那也是主子！此其一。其二，贾环能轻易在院子里跟丫鬟婆子们聚赌，可见宝钗这院子里的规矩松散到了何等地步！这绝非一日之寒。” 李纨想起曾无意中听婆子提过，薛家下人里有个婆子颇为得意地说：“我们姑娘最是宽厚，夜里各处上夜的婆子们，常聚在我们院里那耳房里赌两场，又坐更，又解闷，姑娘从不理论。” 当时只觉匪夷所思，如今看来，竟是实情！
薛宝钗，那个处处以“端庄贤淑”、“随分从时”示人的宝姑娘，那个被王夫人视为“停机德”典范的未来儿媳人选，连自己眼皮子底下的院子都管束不好，竟能容忍下人聚众赌博、公然顶撞亲戚家的少爷！她所追求的贤良名声，在这赤裸裸的混乱面前，显得何其苍白可笑，不过是一块欲盖弥彰的遮羞布罢了。
反观原书里黛玉的潇湘馆，何曾有过这等污糟事？紫鹃待主忠心耿耿，事事周全；雪雁等小丫头也规矩本分。黛玉虽有时使些小性儿，但治下极严，院中井井有条，清净雅致。谁是真有管理之才，谁是空负贤德虚名，在这两处院落的对比之下，早己高下立判。书里的黛玉知书达理，院子管理的井井有条，下人安分守己，从不做出逾矩的事情。李纨穿越过来和黛玉相处几年更是欣赏黛玉。林府下人治理守节，办事有章程，黛玉更是通身的书香世家小姐的做派，让人无处挑错。
“也只有我那婆婆，”李纨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心中一片冰凉，“眼盲心瞎，捧着个金玉良缘的空算盘，对这眼皮子底下的污糟混乱视而不见，只一味觉得那是个‘妥当人’。”
几处风波渐次平息，东院复归宁静。李纨独自立在窗边，暮色西合，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
绛芸轩里，李嬷嬷吞下那碗留给袭人的酥酪时，那张老脸上混合着贪婪、跋扈与对年轻丫鬟们深深的嫉恨；迎春空首饰匣子底那被磨破的绒布，无声诉说着她长年被欺压的屈辱；薛姨妈院中，贾环因输钱而扭曲的面孔，莺儿那带着鄙夷的伶牙俐齿，还有那些婆子们深夜聚赌时兴奋而贪婪的眼神……一幕幕在她脑海中交织。
她想起那杯被李嬷嬷糟蹋了的枫露茶，茜雪被撵走时含冤莫白的泪眼；想起宝玉为晴雯的豆腐皮包子跳脚时，眼中对金玉之说下意识的怨愤；想起袭人被李嬷嬷辱骂后，强颜欢笑说“没事”时眼底深藏的委屈与无奈。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他们的喜怒哀乐，在这座煊赫的国公府里，竟被几个倚老卖老、不知所谓的奴才如此轻易地践踏、搅扰。
一杯茶，一碗酪，一局赌，一支簪……这些看似微小的物件与事件，折射出的，是整个贾府肌理深处早己溃烂的病灶——尊卑颠倒，纲常紊乱，规矩形同虚设，恩情反成枷锁。主子糊涂昏聩，或耽于享乐，或私心自用；奴才上行下效，欺上瞒下，无所不为。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之下，是早己被蛀空的根基，是日积月累、即将喷薄而出的污浊泥淖。
迎春的反抗虽迟，却如一道微弱却珍贵的亮光。邢夫人那十记毫不留情的杀威棒，打的不只是一个恶仆的皮肉，更是狠狠抽在了贾府那“宽柔待下”、“待老仆恩厚”的虚名假面之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而薛家院子的赌局风波与贾环的堕落，则像一柄淬了毒的双刃剑，一面无情地割裂了薛宝钗苦心经营的贤德面具，露出了其治家无能的本质；另一面，也狠狠斩断了贾家下一代本就不多的、可能支撑门楣的脆弱脊梁。
奶母之祸，赌局之乱，皆是冰山浮出的一角。李纨仿佛听到了那深不见底的冰层之下，冰山撞击巨舰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这府里每一滴被压抑的泪，每一次被践踏的尊严，终将汇成滔天巨浪，将这艘金玉其外的华船，连同船上所有浑浑噩噩的乘客，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暮色彻底吞没了窗棂，只余一点如豆的灯火，在李纨沉静的眸子里，映照着这满目荒唐的末世图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