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风大,贾母体恤,没让黛玉去接。林如海归心似箭,在官驿简单休整后,便携幼子林砚舟前往荣国府拜见贾母。
荣庆堂内,气氛庄重而温情。林如海一身风尘仆仆的官服未换,先是对贾母深深一揖,言辞恳切:“岳母大人安好!小婿远在江南,未能侍奉膝前,心中惭愧。玉儿蒙岳母悉心教养,视如己出,小婿感激不尽!”他声音沉稳,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对岳母的敬重。
接着,他将身边一个约莫六、七岁岁、穿着宝蓝色锦缎小袍、眉目清秀、神态沉稳的男孩轻轻往前一引:“此乃犬子砚舟。砚舟,快给外祖母磕头。”
林砚舟年纪虽小,礼仪却一丝不苟。他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跪下,对着贾母磕了三个头,声音清亮:“孙儿砚舟,叩见外祖母,恭祝外祖母福寿安康。”起身后,又在林如海的示意下,向贾政、贾赦、邢夫人、王夫人等长辈一一见礼,口称“舅父”、“舅母”,态度恭谨,举止大方,显见是受过极好的教养。
众人皆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林家小公子,见他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有度,言谈举止透着一股书卷清气,与宝玉的跳脱顽劣截然不同,心中无不暗赞林家果然门风清正。林如海又命随从奉上礼物。给贾母的是一整套稀有的紫檀木嵌螺钿福寿纹炕屏并几匣子上等滋补药材;给贾政、贾赦、邢夫人、王夫人的则是按品级准备的文房西宝、古玩字画、苏杭绸缎等,价值相当,不偏不倚;给三春姐妹、宝玉、贾兰等小辈的则是精致的文玩、书籍、笔墨等。礼数之周全,用心之考究,处处彰显着林家的底蕴与家风。
寒暄过后,林如海便提出了接黛玉回府的请求:“……如今宅邸己备,小婿亦在京中任职,玉儿理当归家。这些年叨扰府上,实在过意不去。”
贾母纵然心中万般不舍,也知于理不合,只能拉着黛玉的手,眼圈微红:“我的玉儿……回去也好,回去也好。只是要常来外祖母这里住住,莫要忘了外祖母。”黛玉亦是含泪应下。
一旁的贾宝玉听闻黛玉要走,顿时急了,张口就要嚷:“老祖宗!我要林妹妹!不许林妹妹走!”他这一闹,堂上气氛顿时尴尬。
贾母难得地板起脸,厉声呵斥:“宝玉!休得胡闹!你林妹妹回家是天经地义!再闹,仔细你老子捶你!”她深知今日林如海父子在场,必须给足林家体面,更要让林如海看到宝玉“知礼”的一面,绝不能再纵容他胡闹。
贾宝玉被贾母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瘪着嘴,委屈地看向黛玉,却见黛玉只是垂着眼,神色平静,并无半分留恋不舍之意,心中更是失落。
林如海拜见过贾母,便由贾政、贾赦陪同着去前厅叙话。贾宝玉见林砚舟生得俊秀,气质又不同于府中其他子弟,便想拉他去后园玩耍:“砚哥儿,我带你去园子里顽,有好多有趣的!”
林砚舟却后退一步,正色道:“多谢宝二表哥好意。只是父亲与舅父们在前厅叙话,砚舟身为男儿,理当侍奉在侧,聆听教诲。后园乃女眷居所,砚舟不便擅入。”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贾宝玉碰了个软钉子,看着林砚舟那副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顿觉索然无味,先前那点好感也烟消云散,嘟囔道:“小小年纪,倒像个老学究,无趣得紧。”
李纨见状,便笑着对贾兰道:“兰儿,你与砚哥儿年纪相仿,不如你陪砚哥儿去前厅吧,你们小哥俩也好说说话。”
贾兰会意,上前对林砚舟拱手:“砚表叔这边请。”两个孩子年纪虽小,却都带着读书人的沉静气质,很快便找到了共同话题,低声交谈着,随大人们往前厅去了。林如海看着儿子与沉稳懂事的贾兰相处融洽,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三日后,吏部文书下达,林如海官授正三品户部侍郎,主管天下财政赋税!圣旨一下,朝野震动。明晃晃地昭示着林如海己是天子近臣。而主管财政赋税,更见圣心倚重!众人皆惊,赞叹林如海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林家乔迁新居,林如海高升,自然要大宴宾客。林如海在前院宴请同僚、世交等男宾,黛玉则精心准备了帖子,邀请贾府女眷过府一聚,这也是她作为林家嫡长女首次正式待客。
赴宴那日,贾母带着邢夫人、王夫人、李纨、三春姐妹和薛宝钗,盛装前往林府。三春姐妹难得有机会出门做客,都换上了最鲜亮的衣裙:探春是海棠红缕金百蝶穿花缎裙,迎春是鹅黄绣折枝玉兰的襦裙,惜春则穿了娇嫩的粉霞色锦绶藕丝缎裳,一个个打扮得花团锦簇,娇艳动人。
薛宝钗也来了。她今日穿了一身极其素雅的灰绿色织锦褙子,配着同色系的月白裙子,头上只簪了一支素银扁簪和两朵小小的绒花。这是商户人家女子所能穿戴的最高规格了——莫兰迪色系(灰绿、灰蓝、米白等),在这个时代,并非什么彰显品味的“高级感”,而是身份卑微、只能穿“贱色”的无奈标记。她素日里立的是“不爱花儿粉儿”、“安分随时”的人设,此刻也只能努力维持着面上的淡然,将那点屈辱深深压在心底。然而,在三春姐妹明媚鲜艳的衣裙映衬下,她这身打扮显得格外黯淡,格格不入。
黛玉作为主家姑娘,亲自到二门迎接。崔嬷嬷今日显然是用足了心思,将黛玉打扮得既富贵又俏丽:一身银红撒花遍地金通袖袄,下系葱绿色盘金彩绣绵裙,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嵌珠花钿,耳坠明珠,项佩金锁,华贵非常。回到自己家中,黛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同了,眉宇间带着自信的光彩,言笑晏晏,顾盼神飞,比在贾府时更添了几分娇艳与从容。
众女眷随着黛玉步入林府。府邸格局方正大气,屋宇轩昂,处处透着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蕴。更令人赞叹的是其中巧妙融入的江南元素:庭院角落玲珑的太湖石,回廊下潺潺的细流,墙角摇曳的翠竹,檐下挂着的鸟笼里清脆的鸣叫,以及移栽过来、含苞待放的栀子、茉莉……北方的雄浑与江南的灵秀完美融合,营造出一种既端方持重又清雅脱俗的独特气韵。即便是见惯了现代园林的李纨,也不得不折服于黛玉绝佳的审美和林府营造的这份深厚文雅。
薛宝钗跟在众人身后,目光扫过这处处彰显着清贵与底蕴的府邸,再落到前方光彩照人、俨然己是林家女主人的黛玉身上,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一丝难以遏制的嫉妒如同毒蔓,瞬间缠绕上心头——凭什么?凭什么她林黛玉就能拥有这般高贵的出身、显赫的父亲、归家的自由和这令人艳羡的一切?自己费尽心机,却只能穿着这身代表商户的灰绿,像个影子般跟在后面!这份巨大的落差和不甘,让宝钗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温婉笑容。她迅速垂下眼帘,将那抹刺骨的嫉妒狠狠压下,再抬头时,己是惯常的端庄平和。
李纨恰好瞥见了宝钗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寒芒,心中了然。在贾府时,身份地位的差距被后宅的方寸之地模糊了。宝钗凭借自己的心机和经营,在下人圈子里甚至能营造出“比林姑娘更随和、更会做人”的假象,让她产生了一种能与黛玉比肩的错觉。今日踏入林府,这层虚幻的泡沫被彻底戳破。林府所代表的清贵门第、林如海的显赫官位、黛玉作为嫡长女的从容气度,与薛家商贾的出身、薛蟠的污点、自己只能穿“贱色”的屈辱,形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这份冰冷的现实,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宴席散后,回到梨香院,薛宝钗便觉得心口那股熟悉的燥热翻涌上来,闷得她喘不过气。她知道,那该死的“热症”又犯了。她默默取出冷香丸,就着冰冷的黄柏煎汤服下,那股奇异的异香在口中弥漫开,却压不住心底那冰冷刺骨的寒意与不甘。
又过了些时日,攀附上王子腾的贾雨村回京候职。他深谙官场钻营之道,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备了厚礼到贾府拜见贾政。得知贾政最看重其子宝玉,贾雨村便投其所好,每每登门,必要求见一见这位“衔玉而诞、天资聪颖”的宝二爷,与之高谈阔论,言必称“世兄英姿勃发,他日必成大器”。
然而贾宝玉最厌烦的就是这些道貌岸然、满口仕途经济的禄蠹。贾雨村那副刻意亲近、曲意奉承的嘴脸,更是让他觉得虚伪至极,俗不可耐。每次被叫去作陪,宝玉都如坐针毡,苦不堪言,回到怡红院便向袭人等抱怨:“那贾雨村,真真是个国贼禄鬼!满口‘世兄’、‘前程’,听得人耳朵起茧!老祖宗,太太,快想个法子,别再让他来找我了!”贾府众人只当他是小孩子脾气,一笑置之。唯有贾政,对贾雨村“赏识”自己儿子颇为受用,愈发觉得这位“宗侄”是个知趣识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