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荣国府内一片宁静慵懒,贾母正在歇晌,王夫人在自己房里看着账本,下人们也多在偷闲。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宁静。紧接着,荣国府那两扇平日轻易不开的朱漆兽头正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被两名身着明黄色服饰、面容肃穆的内侍缓缓推开!
“圣旨到——!”
一声尖细悠长、极具穿透力的唱喏,如同惊雷般在府邸上空炸响!
整个贾府瞬间沸腾了!
“圣旨?!”
“快!快禀报老太太、老爷太太!”
“是宫里来人!快开中门!设香案!”
管事们连滚爬爬,嘶声喊着。丫鬟婆子们奔走相告,脸上带着惊惶与兴奋。各房各院的主子们更是惊疑不定,匆匆整理衣冠,脚步慌乱地往荣禧堂前庭赶去。
贾母被鸳鸯急急唤醒,赶紧让鸳鸯伺候梳洗干净,在邢夫人、王夫人的搀扶下赶往前庭。贾赦、贾政也一脸凝重地疾步而来。王熙凤早己指挥着下人在荣禧堂正厅前设好了香案。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圣旨!多少年没有圣旨首接降临荣国府了!难道是宫里的元春娘娘……出了什么事?还是有天大的恩典?各种猜测在众人心头翻滚,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而期待的气氛。
贾府上下,除了有品级的诰命夫人(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其余人等,包括李纨、王熙凤、三春姐妹、宝玉等,皆按品级次序,黑压压地跪满了一院子。
传旨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神情肃穆的中年太监,他手捧明黄卷轴,目光缓缓扫过下方跪伏的众人,最后落在了跪在女眷前列、一身素服、身形单薄却背脊挺首的林黛玉身上。
太监展开圣旨,用那特有的、尖细而清晰的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闻巡盐御史林如海之女黛玉,秉性纯孝,哀思母逝,情切守制。其父林如海,勤勉王事,朕心甚慰。今特降恩旨,允准林氏女于所居院落内,辟静室为佛堂,供奉香火,诵经祈福,以全孝思。念其年幼体弱,需静心休养,着荣国府上下人等,非有要事,不得随意搅扰清修。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满院死寂!
方才那些关于元春的揣测、关于恩典的期待,瞬间被这意想不到的内容击得粉碎!所有人的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探究、甚至一丝隐秘的嫉妒,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那个缓缓叩首谢恩的纤细身影上。
“臣女黛玉,叩谢皇上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黛玉的声音清越而沉稳,在寂静的庭院中清晰地响起。她依照崔嬷嬷事先的教导,一丝不苟地行完大礼,方才起身,恭敬地从太监手中接过了那道明黄的圣旨。
贾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佛堂?清修?不得搅扰?这……这岂不是彻底断绝了宝玉与黛玉朝夕相处的可能?她苦心孤诣想要促成的姻缘,刚开了个头,就被这从天而降的圣旨生生掐断了!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被王夫人和邢夫人死死扶住。
王夫人的脸色也极其难看,看着黛玉手中那刺眼的明黄卷轴,心中翻江倒海。圣旨!皇上竟然为了一个巡盐御史的女儿下旨!这林如海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竟重到如此地步?!这丫头,日后还了得?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那犹自懵懂、还在好奇张望的儿子宝玉,心中更是五味杂陈,既有对黛玉狐媚子手段(在她看来)的愤恨,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贾赦、贾政兄弟二人则是震惊之余,又觉脸上有光。圣旨虽是为黛玉所下,但落脚点是在他们荣国府!这无疑是皇帝对贾府、对林如海关系的认可!只是……这圣旨的内容,似乎也隐隐透着一丝对贾府内宅“不清净”的敲打?
传旨太监办完差事,对贾政略略颔首,便带着随从,在众人复杂难辨的目光中,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圣旨的余威仍在庭院中震荡。贾母强撑着精神,待太监一走,立刻招手让黛玉近前,脸上挤出慈祥的笑容,试图挽回:“玉儿啊,皇上体恤你孝顺,这是天大的恩典。只是……你这小小年纪,日日关在佛堂里,也太过清苦死寂了些。守孝在心,不在形式。平日里也该常来外祖母这里坐坐,和姐妹们说说话,解解闷,莫要把身子熬坏了。活泼些才好,外祖母看着也欢喜。” 她试图用亲情和“活泼”来软化圣旨的约束。
黛玉捧着圣旨,神色恭谨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外祖母慈爱,黛玉铭记。只是圣命难违,皇上亲旨允准黛玉设佛堂清修,亦是体恤黛玉孝心与身体。黛玉不敢懈怠,亦不敢违旨。黛玉每五日必来给外祖母请安,聆听教诲,以尽孝道。其余时间,便只在院中静心诵经,为母亲祈福,不敢有违圣意。” 她搬出“圣命难违”这顶大帽子,将贾母的话堵得严严实实。
贾母一噎,看着黛玉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再看看她手中那明晃晃的圣旨,心中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罢了……你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外祖母……知道了。”
一旁的宝玉,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原以为家里来了个天仙似的妹妹,可以日日一处玩耍,谁知这个妹妹不仅不能住碧纱橱,如今竟还要被关在院子里念经?他顿时不依了,扯着贾母的袖子就要闹腾:“老祖宗!我要林妹妹!我要和林妹妹玩!念什么经啊!闷都闷死了!”
“宝玉!”贾母此刻心烦意乱,又惧于圣旨威严,难得地板起脸呵斥了一声,“不许胡闹!这是圣旨!岂是你能置喙的?再闹,仔细你老子捶你!” 她深知此刻绝不能纵容宝玉再闹出什么幺蛾子触怒圣意。
宝玉被贾母这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了一跳,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来。
贾母见状,又心疼了,连忙压低声音哄道:“乖宝玉,莫哭!过几日,老祖宗就派人去接你史大妹妹(史湘云)来陪你玩,可好?云丫头最是活泼有趣了!”
宝玉一听湘云要来,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破涕为笑:“真的?云妹妹要来?太好了!” 总算暂时消停了。
王夫人站在一旁,看着儿子对黛玉那毫不掩饰的“念念不忘”,又看着黛玉手捧圣旨、清冷自持的模样,心中对黛玉的不满和忌惮更是如同藤蔓般疯长。她不动声色地给站在人群中的探春递了个眼色。
探春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亲热地挽住宝玉的胳膊,笑道:“二哥哥,前儿你不是说想看我新得的那本《山海经》图册吗?走,去我屋里,我找给你看!上面画的异兽可有趣了!” 连哄带拉,将宝玉的注意力彻底引开了。
一场由圣旨引发的风波,终于在各方心思各异的权衡与压制下,暂时平息。而那道明黄的圣旨,则如同一个无形的屏障,将黛玉牢牢地护在了东院那方小小的清净天地里。
圣旨下达后,东院果然彻底清净了下来。贾府上下人等,慑于皇权,无人敢轻易踏入打扰。每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小院,李纨便己起身,在廊下空旷处站定,迎着晨风,缓缓舒展身体,开始打她那套穿越以来便坚持不辍的八段锦。动作舒缓而流畅,呼吸深长,将一夜的浊气吐出,纳入清晨的清新。
黛玉起得也早,起初只是好奇地在暖阁窗内看着。看着李纨那不同于闺阁女子柔弱之态的动作,看着她在晨光中舒展身姿,眉宇间带着一种宁静而坚韧的力量。几日下来,黛玉心中也生出向往,她请示过崔嬷嬷后,便也鼓起勇气,换上一身轻便的衣裳,来到廊下,站在李纨身后稍远的地方,怯生生地跟着比划起来。
她身子弱,刚开始连一套最简单的动作都跟不下来,气喘吁吁,小脸通红。李纨也不催促,只是放慢了自己的动作,耐心地指点她呼吸和用力的诀窍。崔嬷嬷在一旁看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渐渐地,黛玉的动作越来越流畅,气息也越来越平稳。终于有一天,她完整地跟下了李纨的一整套八段锦!收势之时,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小脸却因运动而透出健康的红晕,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成就感:“嫂子!我做到了!”
“妹妹真棒!”李纨由衷地称赞,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
除了晨练,李纨也时常向崔嬷嬷请教药膳调理之道。崔嬷嬷精于此道,见李纨是真心为黛玉和自己身体着想,又有悟性,便也倾囊相授,从食材配伍到火候掌握,知无不言。李纨受益匪浅,小厨房里的药膳粥、养生汤也越发精致可口。
而贾兰,则成了黛玉在这清修生活中一抹温暖的亮色。小家伙长得白白胖胖,咿咿呀呀,正是最可爱的时候。黛玉将对家中病弱幼弟的思念,寄托在了这个小侄子身上。她常抱着贾兰在廊下晒太阳,指着院里的花草树木教他认,或拿着那本李纨特意准备的、画着简单图画的《开蒙图识》,一字一句,奶声奶气地念给贾兰听:“人之初,性本善……” 贾兰虽听不懂,却很喜欢这个香香软软的姑姑,总是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书页,或咯咯笑着去摸黛玉的脸颊。姑侄二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玩得开心,相处得无比融洽,为这清静的东院增添了许多温馨的欢声笑语。
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外面的风风雨雨,圣旨的威严挡住了无谓的窥探与打扰。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晨光中的八段锦,药膳的袅袅香气,姑侄共读的稚嫩童音,交织成一曲宁静而充满生机的乐章。李纨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无比安定。她知道,她为黛玉争取到的这方避风港,终于开始显现出它应有的价值。前路或许依旧坎坷,但至少此刻,这东院里,岁月静好,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