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裘定了定心绪,沉声道:“起来吧。”
“谢娘娘,娘娘慈悲心肠!”
听她如此说,宫人们抖着发麻的腿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成两列。
他们低着头,一边诧异今日竟然没出人命,一边庆幸。
徐清裘面部紧绷,冷眼扫去,呵斥:“休要再让我听到什么慈悲心肠!小心本宫割了你们的舌头!”
宫人们忙应道:“是,皇后娘娘。”
只听她又冷冷地对掌事宫女道:“白毫,你这膝盖受伤了要怎么伺候本宫,自去换身衣裳,再去库房领了膏药,莫要留下疤痕。你是本宫身边的人,不要让本宫丢了脸面!”
白毫瞳孔一颤,低脸恭顺地应道:“是,谢娘娘关怀。”
说了这些话,不知为何,徐清裘觉得脑内的混乱感竟然好了些。
徐清裘从榻上慢慢坐起来。
发髻因为她的动作有些微微乱了,弱了几分她的端正尊贵,让她多了几分这个年龄的女人该有的娇媚。
她生得如那盆胭脂牡丹,艳而色正,五官大开大合,从来没有她压不住的翡翠、玛瑙,在这后宫里也当是凤仪万千的绝色美人。
只是常年来行事暴虐、狠戾,面相有了些变化。
为她看病的太医早就来了,一首候在殿外不敢进来。
“国母之福乃天下之福,国母身体安康,百姓自然安康。”他默念着这些词儿,怕一句背不顺了,给这主子问斩全家。
殿内砸了这砸了那,声响一起,他的胡子也一抖。
来了有小半个时辰了,这门却始终不迎人进去。
不久前拖出来个头破血流的小宫女,又走出来个膝盖淌血的白毫姑娘。
要是这主是真头疼就算了,开方子就是,可偏偏太医院看遍了,看不出皇后有什么病,反倒是身强体健、脉象平稳地能拿鞭子抽死个人。
现在犯了毛病,又死活不肯看太医,他自然乐得不进去冒犯,只是听说这主又下令要去折腾那早没了人样的贺小将军来。
现在倒也没多少人叫他贺小将军了,不过是个侍卫。
皇上不久前以勾结罪臣之名,斩了他父亲,收了他兵符,撤了他官位,拆了他婚事,发落了全家,还将他结亲的未婚妻送去了青楼,日日卖唱。
七日前这对苦命鸳鸯竟在花楼酒宴上相见了,那姑娘自觉无颜,当晚跳了荷河,再捞起来己经被鱼虾啃食,面目全非,竟未留全尸。
之后,这贺郡又被召进这皇后的承乾宫,也是皇帝亲命,让他作为保护皇后的贴身侍卫。
却听传闻,这皇后更是个折磨人的主子,日日挑了错处对这贺郡行鞭刑,更是喜欢挑着日头毒辣或天寒地冻的日子,亲自动手,当着宫人的面,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曾经多风光的少年将军,世袭的小侯爷,镇南府侯爷唯一的嫡子,论起家世,在这京城内算得上顶顶拔尖,论六艺,他也是样样顶尖,谁想向南征战,大败寇贼而归,却落得这样下场。
雪下大了,这天色也黑得快。
太医心中唏嘘,又冻得脚底板、膝盖骨疼,他神色有些怅惘。
在太医院当官,不得己得知些秘辛,终究是命挂在裤腰带上,朝不保夕。
为国征战的将军尚落得如此下场,何况他一太医。
他年纪也大了,什么时候请个恩典,希望宫里头这些金尊玉贵的主子们,能发发善心,让他全身而退吧。
他长叹一声,却听一阵脚步声和“窸窣”的声响。
他透过这大雪看去,是两个黑袍银腰带的侍卫架着个血糊糊的人来了。
那人头发散乱,身型倒是修长。
只穿着白布中衣,说是白布,也是血污浸透,肮脏非常。
这人光着脚,被一路拖过来。
雪里留下一道血迹斑斑的拖痕。
近了些,看这人冻得脚趾黑紫,露出的皮肤尽是鞭出的血痕,没一块好皮。
侍卫把人扔在台阶下,那人却不肯跪。
侍卫也不多劝,利落一脚踢到膝盖窝,让人跪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前。
太医才看清那瘦削的脸。
分明是贺小将军。
造孽啊,竟被人折磨成此等畜生模样。
“江太医。”
沉稳的女声响起,太医转头,原是白毫姑娘。
她己经换了身衣裳,此时正屈膝,像是膝盖未受过伤似得,神色平静地给太医行礼。
“白毫姑娘客气了。”
待他回礼,白毫又向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吩咐:“贺小将军这副模样怎能面见娘娘?娘娘本就心烦,仔细再吓着了娘娘,还不快把贺小将军带下去换身衣裳。”
“哎。”
小太监领命,赔着笑脸让两位侍卫帮忙,腿脚很快地把贺郡搬到了偏殿。
“大雪天,天寒地冻,江太医辛苦。”白毫目送人远去,掏出荷包,微笑着将这鼓鼓的荷包塞进江太医手里。
“这……”江太医面露不解。
“是娘娘的一点心意,江太医千万不要推辞,”白毫靠近了些,低声道,“娘娘身体康健,只是心善,见不得人生病流血,许是为了这缘故才如此心神不宁。”
“这,白毫姑娘的意思是……”
江太医似懂非懂,却见白毫只是看着这从远处延来的拖痕,高声道:“还不快来人将这雪扫了,别让血冲撞了娘娘!”
江太医胡子一抖。
天下人皆知,皇后娘娘虽自小养在深宫,却是跟在同出将门的太皇太后身边。
因此,她对修习武艺颇有一番心得,常与太子、王爷等人物同去猎场,十西岁便与父兄去西北赴前线,得先帝亲赐名号“铁心娘子”,更是在藩王叛乱中杀出血路,护住一宫女眷。
因此别说是血,便是残肢,未必也能冲撞皇后。
江太医怕自己会错了意,心里嘀咕,怎么伤了人的又来救人,这是什么个折磨法。
虽心里有个镜子,眼睛还是瞎的好。
他收了这荷包,向白毫点头。
白毫也微笑还礼。
江太医便向偏殿匆匆走去了。
偌大的承乾宫,此时竟只剩下了雪压树枝和灯花爆开的声音。
屋内暖香正浓。
徐清裘思绪万千地抵着太阳穴。
她斜靠在紫金百花枕边,贴身宫女向来是懂她心意的,吩咐人端了热水替她梳妆,又叫了另个按摩手法极好的小宫女拿了温玉做的西洋物件替她捶腿。
她半合着眼皮,等待着贺郡被带来。
“今儿点了什么香啊?”片刻,她沉沉地问。
白毫掀了暖帐进来,恰好听到这一句问,低声回答:“回娘娘的话,是檀香。奴婢见娘娘是有些累了,这香是国安寺得来的,受了佛光沐浴,想来也一定安神。”
“本宫从不信神佛。”
深冬大雪,她比起往日更加倦怠。
护甲摘了后,露出她的指甲,只浅浅地染了些红色,也不过演戏给如今的太后看,她才扮成迎合君主喜好的模样。
拿鞭子的手,何须宛若无骨又百般娇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