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八仙”大门口,霓虹灯牌喷着艳俗的红蓝光晕。晚六点,街边排档油烟气弥漫。
陈风推门进去。劣质香薰混着浓重的烟酒汗味扑面。王胖子庞大的身躯裹在松垮的亮面西服里,脖子上的金链子晃眼,隔着半个油腻腻的大堂就咋呼开来:
“哎呀陈兄弟!大恩人!这边!天字一号!”粗着嗓门,喷着唾沫星子迎上来,两只油乎乎的胖手紧紧攥住陈风结实的小臂就往下拽,“快快快!菜都齐了!就等英雄入席!”
包厢门推开,混杂的声浪和浓烈的烟味酒气劈头盖脸压过来。一张巨大圆桌挤着十来个人,啤酒罐堆得像小山。大盘菜堆得冒尖,油花花的卤猪蹄、泛红的辣椒油浸着的口水鸡、焦黄的烤鸭摞在堆满肉沫的毛血旺上。
“都起来起来!”王胖子嗓门震得吊灯都晃,“给咱们救命恩人让上座!”他把陈风摁在主位旁边的椅子上,力道沉得能把椅子压垮。旁边一个顶着红毛的小年轻“欸”了一声,拎着两瓶刚撬开的冰镇“勇闯天涯”,咚咚顿在陈风面前的转盘玻璃上,泡沫子滋溜溢出来。
“陈风兄弟!老王我的命是你捡的!底下那帮混小子的命也是你一声吼救的!这第一杯!敬你!”王胖子先端起了他那杯白酒,浓稠的液体晃荡,“我干了!你随意!”仰头就是一杯白酒下肚,辣得他肥脸通红,龇牙咧嘴。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吵嚷:“敬恩人!”“兄弟牛掰!”
火辣辣的视线都钉在陈风身上。
他扫过一圈陌生的、堆满热切的脸,面前那杯啤酒泛着冷雾,气泡细密地破裂。他没动。
“嗨!陈兄弟是真汉子!瞧不上啤酒是不是?”王胖子见状,啪地把空杯往桌上一顿,肥手又从脚下提起一整瓶还没开的冰啤,“咣”地墩在陈风面前!“来!吹瓶!这才是咱们工人兄弟的规矩!”
冰水珠子顺着冰冷的绿色玻璃瓶身往下滚。陈风抬起眼,眉骨投下阴影遮住眼底情绪。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冰冷浸骨的水滴。粗糙带茧的指关节攥住了细瓶颈。
“咚!”瓶底顿在玻璃转盘上。他抓起酒瓶。冰凉的液体带着浓烈的生涩泡沫猛地冲进喉咙,瞬间压下喉头的灼烧感。一口气猛灌下去!冰冷冲刷胃袋,混着下午工地尘土和铁锈的味道。
“好——!!”
“痛快!”
叫好声炸开!王胖子笑得更响,肥脸上的油光都在抖。
…………
车轮碾过初冬街面薄霜。夜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头盔面罩都挡不住那凉意。
九号电铁停在“夏语小榭”马路斜对面梧桐树下。橱窗的暖光像深夜的眼睛。
他拔下钥匙,坐在车座上没动。身上蒸腾着浓烈的酒气和油烟味。两瓶冰啤外加几杯白酒下肚,头有些沉,风吹得太阳穴突突跳。
对面巨大霓虹灯牌下玻璃窗后,那抹一动不动的灰袍子般的身影仍旧窝在老位置,像焊死在那卡座沙发里。桌上那杯水,连映在上面的惨白顶灯光影都位置不变。
手机屏幕在口袋里亮着幽幽的蓝光。
点开置顶:
「面包小猫」:蛋糕做出来了!!!(猫猫撒花.jpg) 算庆祝你搬家这么久?(虽然没去过)抹茶慕斯打底,顶上淋了酸奶冻和……你猜不到的!(眼睛亮晶晶猫头)能来拿吗?等你十分钟!超——级——轻!
后面跟了个“我等你.jpg”的布偶猫歪头表情。
时间显示这条消息是西十多分钟前发的。
风刮得梧桐枯枝打在车把上啪啪响。
陈风攥着手机屏幕的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胃里那点残存的酒液和冰冷食物被冷风一激,翻涌着些微的不适感。喉头那股烟酒混合的浑浊味道更重。他烦躁地摁熄了屏幕。
深蓝的工装外套上还溅着几点饭桌的油渍。
隔着一条街,店里暖黄的灯光下,那个穿着干净围裙的身影……大概还在忙。那酸奶冻和“你猜不到的”东西,估计早就被其他人买走了吧。
他吸了口冷冽的空气,发动车子。引擎低鸣在深夜异常清晰。
…………
推开公寓沉重的旧铁门。楼道感应灯滋滋两下,坏了。他摸黑拧开门锁。
屋里没开灯。阳台窗户没关严,溜进来的冷风卷着股新床单没散尽的棉麻味道。
桌子上。
一个淡绿色的圆蛋糕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正中央!像一个不请自来的惊叹号。
陈风脚步顿住。酒意都散了两分。
走近。
盒子上面,浅杏色的便利贴被风吹得微微翻动一角。上面是两行细软流畅的字迹:
“给你留冰箱太残忍了。猜你今晚要醉。冻过的……好像更特别。(小猫捂嘴乐)”
字尾画了只圆脸小猫爪,肉垫透着粉色。
他盯着那字,看了好几秒。鼻腔里那股烟酒臭味似乎都被纸条透出来的清甜气息冲淡。
揭开盒盖。
一股清冽的、带着植物青涩气的抹茶香率先冲出。
不是常规的奶油小山。是一块极其规整的浅绿色长方体慕斯蛋糕,棱角分明得像块精雕细琢的软玉。慕斯上光洁无比,没有奶油装饰,只有一层极薄极透、如同凝固水面般的冰凉“晶冻”,覆盖了整个蛋糕顶面。
晶冻内部,精心封存着——
十来瓣晶莹剔透、玲珑鲜亮的荔枝白肉果粒!粉色的内壳尖儿剔透可见!仿佛刚从枝头摘下冻住!
晶冻顶面,还用极细的裱花嘴勾了一层薄薄的浓稠酸奶拉丝花边,像落了一层轻盈的初雪。
整块蛋糕散发着一种矛盾又极致的冷感——抹茶的微涩、荔枝的晶莹甘甜、酸奶的清冽酸香。
如同一块来自夏夜深海、被瞬间冻住的梦境。精致得不像话。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指尖沾上一点晶冻的冰凉触感,迅速被体温融化。
那股清冽的冷意顺着指尖似乎也渗了进来。
他拿起盒盖里那把小勺,很薄很轻的塑料。勺尖小心地刺破光滑如镜的晶冻表面,几乎无声地挖下一小块。
慕斯软滑绵密,裹着冰凉的空气涌入口腔,极其细腻。抹茶的微苦被巧妙地平衡在恰到好处的甜度里。咬破那晶莹的荔枝果肉,瞬间迸发的冰凉清甜汁水混合着醇厚酸奶酱的微酸……几种截然不同的冰凉滋味在口腔里爆炸又奇异地融为一体。
喉咙里的酒气、胃里的油腻仿佛被这道冰凉的溪流冲刷荡涤。
冰冷的空气在唇齿间回旋。
他默默地站着。黑暗的房间里,只有窗外微弱的城市光线勾勒着桌面上那只精致的蛋糕盒轮廓。阳台的冷风似乎都停滞了片刻。
他挖了第二口。
晶冻在舌尖融化,滑入喉咙,留下一点点几乎察觉不到的、令人清醒的酸涩回甘。像一个微凉的提醒,一个在混乱嘈杂之后,无声落在他小小世界中心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纯粹心思。
心口那块堵着的沉重石头,似乎被这点不期而至的清冷甜意撬开了一道细小的缝隙,有冰凉的风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