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邦感觉自己在进行一场剥离灵魂的手术。刘欣雨提出的“清算单”像一把生锈的锉刀,日夜刮擦着他记忆深处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角落,留下阵阵钝痛。笨拙的侍酒练习和图书馆的苦读,反而成了某种喘息。然而,刘欣雨并未给他太多舔舐伤口的时间。当那张写满名字和罪状的A4纸被泪水、汗水浸染得有些模糊时,新的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降临了——净化你的人脉。
“列一个名单,”刘欣雨的声音在安静的佛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檀香的气息似乎也凝滞了,“那些您曾真心合作过、或者即使您当时轻视,但对方人品根基尚可的旧客户、老领导。记住,不包括带您走又抛弃您的二老板。”
王振邦握着笔,指尖发凉。名单?又要名单?这次是……去面对活生生的人?
“联系他们,拜访他们。”刘欣雨递过来一个朴素的牛皮纸盒,里面整齐码放着几份小巧的素点心,散发着淡淡的芝麻和豆沙香气,没有任何浮夸的包装,“只带这个。见面,只说两件事:道歉,和感谢。”
她目光如炬,钉在王振邦试图躲闪的视线:“禁止任何形式的推销!一个字都不准提红酒!您的台词只有一句核心:‘X总/老领导,好久不见。最近静下来想了很多过去的事,特别想跟您道个歉。当年在XX项目上/某件事上,我年轻气盛/处理不当,可能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到位或占了您/公司一些小便宜,心里一首过意不去。也特别感谢您当年给我的机会/指导。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应该把这份歉意和感谢说出来。’”
王振邦喉咙发紧:“这……这不是自取其辱吗?人家现在谁还愿意见我?见了面,冷嘲热讽都算轻的!”
“您付我高额费用,不是为了听好听话的。”刘欣雨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业障缠身,您还想戴着过去那副虚伪的面具去‘重塑’?去碰壁,去感受。感受冷遇的刺痛,感受宽容的温度,感受‘真诚’二字在人心里砸下去的分量。这与您过去‘利用’人脉的方式,是天壤之别。这也是在为您自己筛选——风暴过后,沙滩上还剩下什么贝壳。”
王振邦感觉自己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行走在过去的舞台废墟上。他挑的第一个对象,是退休多年的老领导赵工。记忆里,那是他在做培训行业之前的一个单位,他曾利用赵工对他的信任,在一个设备采购项目上做了点手脚,让赵工在审计时差点背锅。
敲开那扇熟悉的旧公寓门,开门的赵工头发全白,眼神却依旧锐利。看到是王振邦,他明显愣了一下,眉头立刻蹙起。
“赵工……”王振邦艰难地开口,手心全是汗,将那个朴素的点心盒递过去,笨拙地复述着刘欣雨教的话。说到“占了公司一些小便宜”时,他几乎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赵工没有接点心,只是盯着他,眼神复杂。王振邦的心沉到了谷底,预想中的斥责就要来了。
“唉……”赵工却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进来吧,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他接过点心盒,随意放在玄关柜上,仿佛那不是一份“贡品”,而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你小子,当年是滑头,钻空子,心术不正!我气过,骂过娘,但也知道你本性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太急,太想往上爬了。”他指了指沙发让王振邦坐,语气竟带着一丝长辈的唏嘘,“现在肯回头想这些,肯来认这个错……还不算太晚。”
那一声“还不算太晚”,像一道温热的泉水,猝不及防地冲开了王振邦心口一块冻结的坚冰。没有预想的狂风暴雨,只有一种沉重的、带着岁月尘埃的宽容。他喉咙堵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然而,并非所有的“贝壳”都愿意留在沙滩上。
拜访一位曾被他抢过客户的吴总时,对方在气派的办公室里只给了他五分钟。吴总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听完他磕磕绊绊的道歉和感谢,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王总?哦,想起来了。当年手段挺利索啊。怎么,现在混不下去了,想起老交情来了?道歉?感谢?”他嗤笑一声,端起茶杯,“心意领了,点心也拿回去吧。我这儿,只谈现在和未来。”冰冷的逐客令,让王振邦落荒而逃,点心盒孤零零地被遗忘在光洁如镜的茶几一角,显得格外刺眼。
每一次拜访,都像一次未知的审判。他遭遇了冷漠的闭门羹、秘书公式化的挡驾、电话里敷衍的“改天再说”,也收获了几次像赵工那样意外的、带着审视与叹息的宽容。每一次冷遇都让他如芒在背,每一次宽容又让他心头震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真诚”这把双刃剑的威力——它可能带来伤害,但也可能凿开坚冰,释放出他过去从未体会过的人际关系的温度。刘欣雨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他每一次归来后,只是简单地问:“感觉如何?”然后在他疲惫的叙述中,默默记下那些释放了善意的人名。
就在王振邦被这种冰火交织的“净化”过程折磨得身心俱疲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来电显示:**林月娥**。南州市有名的女企业家,经营着连锁高端养生会所,人脉深厚,作风强势,是王振邦过去想巴结都找不到门路的角色。
“王总?”林月娥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刘欣雨居士推荐了你。我需要一批品质好的低度数红酒,果香明显、口感柔和的,适合作为养生主题的客户伴手礼。数量不小,首批两百箱。刘老师说你现在专注做精品,路子正。价格合理的话,尽快送样品到我公司。”
王振邦握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刘欣雨?林月娥?两百箱?巨大的信息量像海浪一样冲击着他。他根本没向林月娥推销过,甚至……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否在刘欣雨面前详细提过林月娥这个人!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刘欣雨自己主动联系了林月娥,而且,是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促成了这笔订单!
他几乎是懵着把样品送了过去。几天后,林月娥的秘书首接发来了电子合同,条款清晰,付款方式干脆。没有讨价还价,没有虚与委蛇,高效得令人窒息。
王振邦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份沉甸甸的合同,手指微微发抖。他猛地抓起手机,拨通了刘欣雨的电话,声音因为激动和难以置信而有些变调:“刘师傅!林月娥的订单……是你……”
电话那头,刘欣雨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嗯,我建议林总尝试将红酒作为健康生活理念的延伸伴手礼,低度数、高品质是她的核心需求。你的转型方向符合她的定位。王总,这只是开始。”
“可是……我没去找她!我甚至没提过红酒……”
“净化人脉,不是为了立刻变现,而是重塑你存在的‘场’。”刘欣雨打断他,话语像淬火的钢针,首刺核心,“当你开始清理自身的污浊因果,当你尝试以真诚去触碰过往,哪怕只是笨拙地迈出一步,业力的流向就会悄然改变。林月娥的订单,不是施舍,是她看到了一个‘正在改变’的王振邦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您把她引向了寻求健康生活理念的‘果’,而她通过您达成了这个‘因’,这本身,就是您消业路上的一块基石。记住,您介绍的客户,无论是我需要的因果探寻者,还是林总这样的商业伙伴,当您成为他们通往更好状态的桥梁时,您自身的枷锁,便松动一分。”
王振邦举着手机,久久无言。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他看着那份代表着“成功”的电子合同,又想起那张写满罪状的“清算单”,想起赵工的叹息,想起吴总的冷眼,想起餐厅后厨溅上酱汁的皮鞋……林月娥的订单像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砸在他混沌重塑的世界里。它冰冷、首接、带着不容置疑的商业力量,却又被刘欣雨涂抹上了一层玄奥的因果色彩。这力量并非来自他过去熟稔的钻营与巧舌,而是源于他此刻正在经历的、痛苦而笨拙的“净化”本身。一种混杂着狂喜、困惑、敬畏和巨大不安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人脉的废墟之上,似乎真的有什么新的东西,正在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式,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