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楼佛堂里,檀香的气息如同实质的丝线,在午后慵懒的光线中缓缓游弋。阳光透过糊着素纸的雕花木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温暖的光影。刘欣雨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棉麻长衫,坐在一张低矮的茶案后,素手执壶,将清澈的茶汤注入对面客人面前的青瓷小盏。茶烟袅袅,更添几分静谧。
坐在她对面的,是本地“积功德”佛教群的活跃成员张姐。张姐年近五十,微胖的脸上此刻却挂着挥之不去的愁绪。
“刘老师,您说这人啊,是不是真有因果报应?”张姐端起茶杯,却没喝,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着温热的杯壁,叹了口气,“我现在这个顶头上司,那叫一个苛刻,鸡蛋里挑骨头。我就老琢磨,是不是我当年当小组长的时候,对手底下那几个小姑娘也太严厉了?现在都还给我了?”
刘欣雨微微一笑,眼神温和而沉静,像一泓深潭。“张姐,心生烦恼即是业障。过去种种,执着便是苦。与其追悔,不如着眼当下,修一颗宽容待己也待人的心。境遇如何,有时是外缘,但如何应对,却是自己的功课。”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张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放在旁边蒲团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嗡嗡震动了两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刘欣雨一眼,刘欣雨颔首示意无妨。
张姐拿起手机划开屏幕,点进了那个名为“积德行善·本地互助群”的微信群聊。群里大多是些中老年人,分享些养生知识、放生信息,偶尔也有人发点自家种的蔬菜。此刻,一条新消息提示跳出来:“‘邦邦红酒首供’请求加入群聊。附加信息:优质进口红酒源头首供,共享人脉,合作共赢,价格美丽!”
张姐撇了撇嘴,正要随手划掉这条入群申请,目光却在那个头像上定住了。头像是一个穿着略显紧绷过时西装的男人,站在一个堆满红酒瓶的背景板前,努力摆出意气风发的姿态,笑容却透着一丝强撑的疲惫。张姐的眼睛瞬间睁大,脸上鄙夷和惊讶交织,忍不住“咦”了一声。
“怎么了,张姐?”刘欣雨放下茶杯,留意到她神色的变化。
“刘老师,您看这人!”张姐把手机屏幕转向刘欣雨,指着那个头像,“这人我认识!化成灰我都认得!他叫王振邦!”
“哦?”刘欣雨的目光落在那个有些油腻的头像上,带着一丝探究。
“他以前可了不得!”张姐的音调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兴奋感,“是我们集团以前一个大部门的销售经理!就管教育项目加盟那种,一个项目加盟费几十万哪!”
刘欣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重新为张姐续上半杯温茶。
“这人啊,”张姐啜了口茶,打开了话匣子,语气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聪明是真聪明,要不也爬不到那个位置。可就是…太聪明了!而且特别自负,眼睛长在头顶上。最要命的是,爱占小便宜,那叫一个算计!”
“哦?怎么个占小便宜法?”刘欣雨适时地引导。
“嗨!就说吃饭吧!”张姐仿佛找到了绝佳的吐槽对象,“咱们集团有食堂,三餐都有,大家都用储值卡买饭。这位王经理,嘿,就盯上下属的卡了!经常借!他不是逮着一个人使劲薅,那多容易得罪人啊?他‘聪明’着呢!周一周二借小李的,周三周西借小赵的,周五可能就轮到别人了…轮着来!这样谁也不好意思为顿饭钱跟他翻脸,风险低嘛!他还振振有词,说什么‘借卡又不是借钱,卡还你了,我又没拿你钱’,好像他特占理似的!”
张姐说得兴起,模仿起王振邦当时可能的神态语气,引得刘欣雨也轻轻摇头。
“最气人的一次,”张姐像是想起了什么具体场景,语气更添愤懑,“有一回早上,我去公司挺早,在走廊碰上我们部门助理小李,那姑娘刚毕业没多久,人挺老实。我就随口问了一句,‘小李,吃过了吗?’结果那姑娘眼圈一下子就有点红了,小声说‘没…’。我一脸纳闷,大清早的食堂开着啊?结果您猜怎么着?小李低着头,特别小声地说:‘卡…卡又让借走了。’她没说谁借的,可我们部门谁不知道啊?除了那位‘聪明’的经理大人,还能有谁?当时把我气的!他一个部门经理,工资奖金是人家小姑娘的几倍!至于抠那几块钱早饭钱吗?人心不足蛇吞象!”
刘欣雨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腕间一串油润的檀木佛珠,眼神若有所思。
“后来他更过分了,”张姐越说越激动,“借了卡就不急着还了!拖几天,然后象征性地给卡主人塞个十块二十块的,说‘不好意思,用了点钱’。您想啊,他一天三顿在食堂吃,几十块打不住,就给这点,糊弄鬼呢?这不就是变着法儿占便宜吗?还更隐蔽了,显得他多讲道理似的:‘看,我还你钱了!’ 呸!”
张姐啐了一口,仿佛要把当年的郁气都吐出来。
“那会儿公司正是最红火的时候,”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讽刺,“业务好得不得了,坐在办公室里,客户都自己找上门来签单。这位王经理,那叫一个春风得意马蹄疾啊!涨薪、拿巨额奖金、被领导当众表扬…好家伙,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整天吹嘘自己销售能力多强,把客户玩弄于股掌之间,收人家的钱,收人家的礼,背地里还骂人家客户是傻X!真不是东西!”
佛堂里很安静,只有张姐带着情绪的声音和刘欣雨手中佛珠偶尔轻微的碰撞声。
“底下人也精着呢,”张姐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有人就看透了他这爱占便宜、贪小利的毛病,主动往上贴,给他‘进贡’点好处。嘿,还真行!那些会来事儿的,就能从他手里拿到好多本不该给他们的好单子,肥得流油!整个部门风气都被他带坏了!”
张姐端起茶杯,一口气喝干了,仿佛讲累了,也讲痛快了。她长长舒了口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感慨:“后来啊,听说他在我们那个部门待了没几年,公司就出事了,大老板和二老板闹掰了,分家!那个二老板,听说挺欣赏王振邦的‘销售才干’,把他带走了,好像是让他去打理自己的什么红酒生意去了。”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可您猜怎么着?后来我听以前离职的同事说,这位昔日的销售大神,在红酒行当里扑腾了一年多,愣是…一瓶红酒都没卖出去!哈哈哈!”张姐忍不住笑出声,随即又觉得在佛堂里这样不太妥,赶紧收敛了些,但语气里的嘲弄丝毫未减。
“您说说,刘老师,”张姐看向刘欣雨,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近乎宿命论的感慨,“这不是奇了怪了吗?以前当经理的时候,几十万一个的加盟项目,一年能卖出去几十个!风生水起!可后来呢?几十块钱一瓶的红酒,一瓶都卖不掉!这反差也太大了!那他以前那点本事,到底算什么?难不成全是靠着公司那棵大树,赶上了好时候?离了平台,他啥也不是?这‘销售能力’…到底是个啥玩意儿?真有这回事吗?不会章算命先生说的选错行业了吧?”
张姐最后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安静的佛堂里激起无声的涟漪。她看着刘欣雨,期待这位在她心中颇有智慧的“刘老师”能给出一个答案。
刘欣雨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袅袅的檀香烟气,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上。她手中拨动佛珠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指尖停留在其中一颗光滑的珠子上,微微用力。午后的阳光偏移,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明暗分界线。佛堂里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那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因果”之问,在空气中缓缓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