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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欣雨居住的公寓楼是一座有些年头的普通高层住宅，楼道里光线不甚明亮，墙壁带着岁月剥蚀的斑驳。按下501室的门铃时，林薇的心跳得像要冲破胸腔。手指按在冰冷按钮上的瞬间，她甚至有一丝荒诞的退缩感。门开了，一股混合着浓重檀香和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医院和街道浑浊的空气截然不同。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比她想象中还要年轻的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素白宽松的棉麻交领上衣，墨绿色长裙，手腕绕着一串油亮的深褐色菩提子念珠。头发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五官清秀，眉眼平和，双唇紧抿着淡淡的樱色。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似乎很清澈，却又像蒙着一层不易察觉的雾霭，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淡然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这就是欣雨居士？林薇紧绷的神经在看到她的瞬间，莫名地松弛了一丝，同时又被那种神秘的“看透感”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您好，请问是……欣雨居士吗？我姓林，是王桂英阿姨介绍来的。”林薇的声音干涩而微弱。
刘欣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深潭的表面。随即，一个极其淡雅、几乎不露痕迹的微笑在她嘴角漾开。“林女士，幸会。请进吧。”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舒缓，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嘈杂。穿过小小的玄关，眼前是一个布置得异常清雅、带着明显宗教色彩的起居空间。迎面就是一个小小的佛龛，一尊净白的观音菩萨玉雕宝相庄严，前面供奉着新鲜的百合和水果，几盏油灯的火苗静静燃烧，散发出温暖的、带着油脂气息的光芒，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线香烟雾，在光影中盘旋缠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有些甜腻的香烛气息。靠墙是两张古色古香的硬木圈椅，中间放着一个小茶几。窗外透进的阳光被窗纱过滤得异常柔和，整个空间显得异常安静、肃穆，充满了一种脱离尘世的安宁感，让刚从喧嚣痛苦中逃离出来的林薇，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林女士，请坐吧。”刘欣雨指向其中一张圈椅，自己则在对面优雅落座，背靠着佛龛的方向。她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倒了小半杯清澈的茶水推过来。“你的情况，王阿姨略提过一点。但究竟如何，还需你自己细说。坐在这里，没有外人，面对菩萨，把心中郁结的一切，都诚心讲出来吧。唯有找到根，才可图化解之法。”
“居士……”林薇刚一开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滚而落。长期累积的痛苦、深重的恐惧、无人能诉的委屈以及王阿姨那番“口业孽障”的点拨，在看到观音低眉垂目的悲悯姿态和身处这绝对宁静虔诚的环境时，如同被瞬间点爆的火山，汹涌倾泻。所有的堤坝都在这一刻崩溃。
她双手捂着脸，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呜咽声在安静的佛堂里异常响亮。“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从小……从小就不是个好人啊！”忏悔一旦开头，便如同决堤洪水，带着沉没一切的浑浊力量。
“我记得……太清楚了！大概八、九岁吧，邻居家王叔叔送了我一盒很好看的彩色铅笔，可被我弄丢了。我怕我妈骂我，就说……说是我同桌李晓偷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看着我妈生气地打电话去找李老师……我心里竟然……竟然还有点得意！”她的声音充满了自我憎恶，“这不是第一次撒谎。对我妈，只要不想做的事，想买的东西，几乎没有几句真话……从瞒报零花钱买了零食，到装病逃课出去玩……撒谎……张口就来！”
她的脸色越发惨白，像是被回忆里的画面灼伤。“后来长大一点，到了叛逆期，更……更混账了！有一次我妈看我考得太差，说了一句‘再这样下去将来能干什么？’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用我这辈子都没听过的、最脏、最恶毒的话骂她！诅咒她去死！我对着窗外，对着天空……无声地、咬牙切齿地咒骂……心里想的都是：‘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不被车撞死！’那一刻我……我觉得我像个魔鬼附身了！”林薇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恐惧，仿佛那个咒骂母亲的阴暗少女就在眼前。“还有好多好多……心情不爽，就在无人的地方、在日记里，用最下流的词语骂所有惹我的人，骂老天爷不开眼……”
她喘着粗气，继续挖掘着不堪回首的记忆：“中学，嘴巴更是……更是一把毒刀子！和班里同学吵架，什么难听说什么，‘蠢猪’、‘贱人’都是轻的！污言秽语像刻在我舌头上了！看隔壁班那个漂亮女生不顺眼，就和小伙伴起哄造谣，说她……说她跟社会上的混混乱搞，故意让她听见，看她哭着跑开……我们居然觉得解气又好笑！”林薇痛苦地摇头，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丝都毫无察觉。
“家里也不安宁。”她眼神空洞，像是在凝视另一个时空，“我姐我弟一起玩闹笑得开心，我在旁边就特别不是滋味，嫉妒得像虫子啃！我就故意在他们打闹时去爸妈面前告状，挑拨离间，说姐姐打弟弟下手狠没轻重，说弟弟故意弄坏姐姐东西……非得让他们挨一顿骂我才平衡！打小报告成了习惯……成了瘾！”她描述着自己的恶毒时，语气里透着一种冰冷的、令自己都毛骨悚然的平静。
她身体前倾，双手死死抓住圈椅的扶手，指节发白：“那时候的我……说话像淬毒的针，像烧红的烙铁！对谁都一样！邻居刘奶奶帮我收过一次快递，不过晚拿了一天，我就说她‘老不死’、‘老糊涂’！对楼下的保安说话也没好气，嫌他动作慢一点就骂‘看门狗’。专门揭人短处，往人心窝子里戳！一点都不留情面！”回忆像毒液反噬，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她的声音因极度的自我厌恶而颤抖扭曲：“更狂妄的……我现在想想都害怕！高中看历史课本，对伟人评头论足，跟几个同学说什么‘沽名钓誉’、‘伪君子’，都是些愚蠢至极的话！听网上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言，就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觉得什么都该骂……什么都敢骂！看别人家买了新车，听风就是雨，跟人嚼舌根说‘指不定钱怎么来的不干净’，添油加醋……那种藏在阴暗角落里编故事、散布谣言的……简首像是……像是灵魂被污染了！大学跟一个室友闹翻，就在其他同学面前，用最恶毒的词骂她恶心、下贱、人品低劣……恨不得让全世界都讨厌她！”林薇猛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像是无法首面镜中那个狰狞丑恶的倒影，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重量：“那时候的我，一张嘴……一张嘴就在造孽！每说一句坏话，就像往地狱的火堆里添了一把柴……我就是……我就是个造孽的机器！”
她的头深深埋在手掌中，肩膀剧烈耸动，泣不成声，佛堂内浓郁的香烛气息也无法掩盖那自灵魂深处散发的腐烂气息。线香的烟雾在空中飘浮，缠绕着她痛苦的忏悔，观音菩萨依旧低眉俯视，神情无悲无喜。刘欣雨静静坐在对面，手中的菩提子无声地捻动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平静如水的眼神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光芒，转瞬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