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阴沉的午后,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静虑居”的瓦檐上,发出令人心头发闷的沙沙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和挥之不去的檀香味道。
风铃发出一阵急促脆响,打断了刘欣雨的诵经。她抬头,看到王秀芬站在门口,没有打伞,头发和肩膀都被雨水打湿了,像一只受惊落汤的母鸡,瑟瑟发抖。她脸上的愁苦几乎被惊惧彻底替代了,眼窝深陷,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因为冷和紧张而泛着青紫色,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惶恐和一种走投无路才有的偏执。
“刘居士!刘居士救命啊!”门刚关上,王秀芬扑通一声,几乎是跪倒在蒲团前的地毯上,双手合十,语无伦次地哀求,“我信了!我真信您了!‘孽债’……‘报应’……太吓人了!我这几天都没合眼,一闭眼就看见……看见……”她浑身颤抖得厉害,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宝根儿他……他那样子……还有……还有……还有那些人影在我跟前晃……是她们……肯定是她们来找我了!”她惊恐地西处张望,仿佛黑暗中潜藏着索命的幽灵。“您是大善人,懂佛法的大居士,您有神通的!求您了!救救我!救救我儿子!求您帮我化掉这孽债啊!花钱……花多少钱都行!只要能让这报应没了,让她们……让她们都走……”
刘欣雨平静地看着她涕泪横流、磕磕绊绊的表演。她的内心没有丝毫涟漪,只有一片冰冷的理智。眼前这个女人,此刻所谓的“信”,不过是被“报应”吓破了胆后,病急乱投医的本能反应。她寻求的“化解”,本质是交易——用金钱和虚伪的忏悔,向神佛或者刘欣雨这个她眼中“有道行”的人,购买一张“免罪符”,以期彻底摆脱她亲手种下的苦果。她关心的只是如何“抹掉”那让她恐惧的后果,而并非真正对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产生一丝一毫的悔悟。
“王大姐,你先起来说话。”刘欣雨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佛法广大,只渡有缘人,也讲究个因果分明。佛前的灯能照亮迷途,却抹不掉地上的污痕。所谓化解孽债,不在烧多少高香,磕多少响头,更不在求神拜佛时花多少钱。”
王秀芬跪在地上,茫然又急切地看着她:“那……那怎么办?”
刘欣雨缓缓走到香案旁,点燃一支新的线香,看着那轻烟袅袅升起:“唯有真心实意地 积德行善,偿还亏欠。在人间犯的业,唯有在人间诚心去赎。”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如电,首刺王秀芬躲闪的眼睛:“你若真心恐惧这恶果,也有一丝悔意,我倒是可以为你在这佛前点一盏‘长明灯’。”她指了指香案上供着的三盏铜灯,“这灯长明,助你每日发愿忏悔,记住你亏欠了什么!但若心不诚,灯油烧得再旺,也不过是枉费心机,照不亮心头的黑暗。”
刘欣雨顿了一下,向前走了两步,逼视着王秀芬仓皇的眼睛:“你需要拿出真正的‘代价’来,证明你此刻幡然醒悟的一点点‘心迹’。口头的悔意一文不值,只有切实的付出才显诚意。”
王秀芬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微弱又急切的希望之光:“代价?我愿意……我愿意!您说!”
刘欣雨面无表情,缓缓道来:“这静虑居是我清修所在,多年来接纳不少迷茫之人听讲散心,屋宇也有些老旧了,每逢阴雨便有渗漏。修缮需要资财。这样吧,”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你捐一笔钱,用作这佛堂的修缮资材。这笔钱,不进我的口袋,而是投入佛前,点燃佛灯、修补供具,也算是你为偿还孽债,积累的第一份微薄的‘功德钱’。”
她停住了,目光紧紧锁住王秀芬的脸,清晰地报出一个数字——那是一个对普通家庭而言需要动用多年积蓄甚至可能需要借债才能凑齐的金额,远超寻常香火供奉的范畴。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数目便是如此。心诚与否,值不值得为了消减自身恶业而付出这些‘本钱’,看你自己的抉择和决断了。”
王秀芬听完那串数字,明显倒抽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肌肉瞬间僵住,接着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那刚刚升起的希望之光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肉痛、犹豫、难以置信!“那么多?!这……这都够我们一家人一年的花销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反对和退缩。
“至于真正化解之道,”刘欣雨没有理会她的反应,声音依旧清冷而严肃,如同在宣读某种戒律,“不在我这儿,而在于你自己如何行动。”
王秀芬的心神瞬间又被拉回,紧张地盯着刘欣雨的嘴。
刘欣雨清晰地说道:“第一,真心忏悔!不是在任何人面前演戏,而是独自一人,哪怕只有佛龛为证,也要静下心来,面对你内心那不敢示人的罪恶!细数你对那三个女儿犯下的每一桩错事,正视你的冷酷、你的残忍、你对弱小亲情的践踏!这份忏悔,不是为了给别人看,而是为了拔掉你心头扎得最深的那根刺!”
刘欣雨的语气带上了一种沉重的力量,步步紧逼:
“第二, 善待你唯一的儿子!无论他是否能回应你,无论他智力如何残缺,身体如何不便,他现在就是你此生最大的、也是最首接的‘债主’!偿还债款的第一步,就是从此刻起,拿出你从未给过你女儿的耐心、温柔和关爱去照顾他!不能再有嫌弃!不能再有怨毒!这‘债’,是他,也是老天爷,更是你亏欠了母女情分的女儿们,替你圈定的现实道场!这是你当下必须立刻践行的!”
看着王秀芬眼神的闪烁和复杂,刘欣雨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最后的警醒:
“第三,力行善事! 真心实意,不求回报地去帮助那些被遗弃、被伤害的女童,去关爱那些无依无靠的老人。想想你抛弃女儿的狠心,想想那个夭折在冰冷中无人心疼的婴孩!把你曾经亏欠给你女儿的,加倍地补偿给这世间那些正在遭受同样苦难的无辜孩子和老人!唯有日复一日,一点一滴地积这样的善行,冲刷你过往积累的恶业,或许……”
刘欣雨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有看透一切的清明:“……或许,也只能是‘或许’,才有可能稍稍消减一丝你这深重如山、沾满血泪的孽债之重! 记住,天道无情,功过不会相抵,此‘化解’非彼‘消除’,是让你在无法挽回的恶果中,尽力挽回一份人心的温度,停止滑向更深的深渊!”
王秀芬听完,脸上的挣扎和犹豫依然浓重。那些“忏悔”、“善待”、“行善”的要求,对她来说遥远而陌生。她的心思,此刻完全被那笔高额的“功德钱”以及花钱是否能立刻消除“鬼影”和儿子拖累的幻想所占据。
她看着刘欣雨那双看透一切、不容欺骗的眼睛,再想想这几日被“孽债”和“影子”折磨得几乎崩溃的日子,一咬牙,脸上的肌肉再次剧烈地抽搐几下。她颤抖着手,如同掏心挖肺一般,从贴身的、被雨水打湿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破旧手绢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着的东西。颤抖着解开,里面赫然是一张银行的定期存单和一些皱巴巴的现金。那存单的颜色和厚度,显然是她省吃俭用多年攒下的一点微薄养老钱。
她拿起存单,又看看现金,最终仿佛下定了天大的决心,哆嗦着手将存单递向刘欣雨,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叠湿漉漉的现金:“我……我捐!我捐这个!……刘居士……这……这比您说的……可能还多点……剩下的,算我提前付了……求您一定好好帮我点灯,帮我向菩萨说……把那些债……那些人……都化了……还有我儿子……千万要好啊!求您了!”
刘欣雨没有立刻去接。她看着王秀芬脸上那种“花钱买平安”、“破财消灾”的算计与祈求混杂的表情,看着那张象征着多年积蓄的轻薄纸片和那沓皱巴巴的纸币,又看了看角落里那尊在烟雾中静默的佛像。她心中只有一声无声的叹息。
孽债,岂是金钱能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