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段雪霁琢磨这燕选侍到底在哪儿见过时,旁边座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嗤笑,带着几分刻意的惊讶:“哎呀,段昭仪妹妹怕是还不知道吧?昨儿个皇上本是传了乐坊司的人去御前奏乐解乏,谁曾想,这位燕妹妹技艺出众,一曲琵琶竟得了圣心,龙心大悦之下,便留了她在跟前伺候呢。”
说话的是坐在段雪霁斜对面的丽嫔,她向来喜欢凑热闹,此刻更是掩着嘴,眼神却亮晶晶地在段雪霁和那还未起身的燕选侍之间来回打转。
丽嫔这话一出,殿内更是安静了几分,随即响起几声若有似无的附和。
“可不是么,听说皇上还夸燕妹妹不仅琴弹得好,人也生得清丽脱俗呢。”
“到底是年轻水灵,就是不一样。”
在众姐妹七嘴八舌的“好心提点”下,总算让段雪霁拼凑出了昨晚皇帝“加班”的真相。原来皇上昨天重新召来乐坊司的乐者听合奏,但是听着听着就临幸了一个长得漂亮的乐者,
段雪霁心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些日子是谁在她面前说什么乐坊司女子身份到底轻贱,风气不好的,自己下diao的时候就不觉得了是吧。
皇帝的标准实在难以理解,更难以理解的还有在座各位姐妹的脑子。
段雪霁抬眸,看向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各色面孔。她实在不明白,这燕选侍被临幸,有什么可兴高采烈的呢?
是的,这新人和她有几分关系,分了自己的一些宠爱,可这宠爱也没到她们头上去啊。
这燕选侍若是有威胁,这威胁也是对着后宫所有人的,又不是单单冲着她段雪霁来的。怎么一个个都摆出这副“你段昭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表情?难不成还指望她当场表演一个“痛失圣宠,哭闹撒泼”的戏码给她们下饭?
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心态真应该改一改。
段雪霁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抹得体的微笑,目光温和地看向仍跪在那里的燕选侍,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听清楚:“原来是燕妹妹啊。妹妹才貌双全,能得皇上青睐,是妹妹的福气,也是咱们后宫姐妹们的福气,往后宫里又添了一位可人儿,想来也能更好地为皇上分忧解乏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往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妹妹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只管说出来,姐姐们自然会照拂一二。”
这话一出,殿内不少人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僵。预想中的失态、嫉妒、甚至哪怕一丝阴郁都没有,毕竟段雪霁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恭贺了皇帝,又安抚了新人,还隐隐带着几分位份更高的气度,挑不出半点错处。
简首是一个后宫完美女人的典范啊。
那燕选侍似乎也没料到段雪霁会如此大度,整个人都愣住了,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磕头:“嫔妾……嫔妾谢皇后娘娘恩典,谢段昭仪娘娘提点。”声音细细的,还带着那么点儿没褪干净的怯意和紧张,说完又飞快地垂下了眼帘。
皇后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她起身,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又温和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无非是让她安心侍奉皇上,不必拘束云云,随后便挥手让众人都散了。
回到翠微宫,殿门“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头的视线与声音。
绿珠再也忍不住,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原地跺了跺脚:“娘娘!您方才、您方才怎么还帮着那个燕选侍说话呀!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越说越气,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不过是乐坊司里一个弹琵琶的,凭什么得皇上恩宠?若不是娘娘这辈子都在皇上面前露不了脸,结果扭头就、就爬了龙床!这算什么事儿啊!”
“就是!指不定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勾引皇上呢!”另一个宫女也愤愤不平,“这种人,忘恩负义,踩着娘娘往上爬,真是下贱!”
“住口!”段雪霁原本正由着宫女替她卸下发间的珠钗,闻言动作一顿,回过头,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厉。
殿内叽叽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目光缓缓扫过垂手侍立的几个心腹宫女,声音冷得像冰:“你们刚才是在议论谁?是在议论九五之尊的皇上,还是在议论新晋的燕选侍?”
绿珠等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瞬间噤声,方才那股子义愤填膺的劲儿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不敢?”段雪霁轻轻拿起一支卸下的玉簪,指尖着上面温润的纹路,“我看你们胆子大得很。皇上的决定,后宫的事务,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在这里说三道西了?”
段雪霁目光扫过她们几个,语气更冷:“皇上要宠幸谁,那是皇上的兴致,是天家的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在背后指手画脚,编排是非了?嗯?“
绿珠咬着唇,小声辩解:“奴婢、奴婢只是替娘娘不值……”
“替我不值?”段雪霁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个不值法?是觉得皇上临幸了旁人,我就该哭天抢地,还是觉得这后宫只能是我段雪霁一个人的天下?”
她站起身,踱了两步,语气严肃:“燕选侍如今既己入了宫册,便是半个主子,是你们能随口议论‘下贱’、‘狐媚’的?这话若是传出去,是想让整个翠微宫都跟着你们一起领罚,还是想让别人以为我段雪霁善妒,容不下新人?”
“更何况,”段雪霁脸色变得更冷酷,“什么叫‘忘恩负义’?我对她有什么恩?我排练节目是为了让皇上高兴,她露了脸得了宠,那是她的本事,是皇上的意愿,与我何干?”
段雪霁看着殿内噤若寒蝉的宫人,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稍缓,却依旧严肃:“我知道你们是替我抱不平,但这份心用错了地方。咱们翠微宫的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沉不住气,如此不知规矩了?”
她站起身,缓缓踱步:“从今日起,翠微宫上下,都给我把规矩重新捡起来。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若再让我听到有人在背后非议主子,嚼舌根子,绝不轻饶!”
绿珠惨白着脸:”是,奴婢知错了。“
段雪霁看着绿珠等人煞白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绿珠,你去,把翠微宫所有当值的宫人,不论品级,都叫到正殿来。我有话说。“
她觉得近来这一个月的专宠,底下人跟着水涨船高,心气儿也浮了,看谁都觉得碍眼,觉得旁人都是来抢自家主子东西的。连绿珠这样的老人都有些得意忘形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身在后宫,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一场翠微宫小型的肃风整纪会议悄然开展,会议上昭仪段雪霁对翠微宫上下人心浮动一事提出严肃批评,让绿珠等人做出自我反思与自我检讨,并对几人做出罚月钱、降职等处理。
最后段雪霁再次强调翠微宫的纪律与精神,让众人保证今天之事不要再次发生。
当天晚上,谢暄刚批完最后一本奏折,王德全便悄无声息地从殿外进来,躬身禀报:“启禀皇上,凤藻宫那边……”
他语速平缓,将段雪霁在皇后面前如何应对,如何安抚燕选侍,又如何回到翠微宫雷厉风行地整肃宫人,连带着处罚了哪些人,如何强调规矩,都一五一十、不偏不倚地复述了一遍。
谢暄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了那么一瞬。
哦?
他本以为,就算段雪霁再识大体,骤然得知他宠幸了乐坊司出去的人,多少也该有些情绪,或是不安,或是委屈,至少……也该有点小性子。谁知她竟如此平静,还替他安抚了新人?回宫后更是立刻约束下人,手段利落,没留下半点话柄。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让内心其实有那么一点淡淡心虚情绪的谢暄在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谢暄的心虚自然没有诉之于口,段雪霁自然也无从得知。
但即使段雪霁知道,也只会觉得自己的决定更加英明神武。
上位者的心虚,不一定会让段雪霁得到好结果,毕竟世界上还有一种词语叫做恼羞成怒。
不幸的是,以谢暄的性格和成长环境来看,他大概率是后者。
在他的世界里能给一个妃子一个月的宠爱就可以称得上“深情”,虽然他的心“深情”,但是他的勾八却去上着另一个女人这件事却天经地义。
这甚至不能用“渣”去形容谢暄,因为这在他的世界属于正常标准。
挑战得不到好结果,当然,顺从也不一定。
不过好在,目前来看,这件事情还是被段雪霁完美解决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翠微宫的宫门才打开没多久,便迎来了一波浩浩荡荡的队伍。
为首的太监是王德全身边得用的小徒弟,嗓门敞亮,隔着老远就开始唱喏:“皇上口谕——赏翠微宫昭仪段氏!”
随着他这一声喊,后面跟着的内侍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抬着的,全是各色赏赐。
所有人都明白了,段昭仪不仅没有失宠,反而恩宠更胜往昔了。至少,皇上明面上是这个态度。
那些原本等着看好戏的人,便又歇了心思。这后宫的风向,向来瞬息万变。翠微宫门前车水马龙,内侍宫女们进进出出搬运赏赐的景象,与昨日凤藻宫内众人看向燕选侍时的那种微妙探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才过了一夜,风头就又转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