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蝉鸣裹着新茶的香气漫进竹楼时,昭然正蹲在虾塘边看阿秀撒网。竹篓里的虾苗蹦跳着撞在他麻鞋上,银鳞闪得人眼花——这是今年第一茬虾,个头匀实,触须上还沾着晨露。
"昭然哥,"巧妹拎着竹篮过来,篮底垫着新鲜的蕨叶,"今早采的野葱,中午煮虾粥。"她的发间银铃铛被风撞得轻响,"对了,张铁牛捎信来说,鹰嘴崖的野樱结了青果,要给咱们送两筐来。"
昭然伸手接住只蹦到脚边的虾,指腹触到它壳上的细纹——这是虾塘水质好的征兆。他想起去年冬天,老秦蹲在塘边叹气:"这塘底淤泥该清了,不然夏天要泛腥。"当时他正翻《山民志》,随口应了句"等开春再议",结果巧妹连夜带着几个妇人用竹筛滤淤泥,二牛带着青壮年在塘边种菖蒲,硬是把清塘的活计提前了半个月。
"昭然叔!"阿秀的孙儿举着片大荷叶跑过来,叶心盛着几尾拇指长的鱼,"我在塘边摸的,等它们长大给你看!"昭然蹲下身,看小娃把荷叶扣在头上当帽子,发梢沾着水珠子,倒比虾塘里的虾还鲜活。
远处传来二牛的吆喝:"老秦头!你那破犁耙修好了没?今儿要翻南头的地,种新收的黄豆!"老秦扛着工具从田埂上晃过来,裤脚沾着泥点,嘴里哼着走调的山曲:"修好了修好了,你小子使点劲翻,翻松了地,秋里能多收两斗!"他瞥见昭然,挤眉弄眼道:"昨儿夜里梦见土地公了,说咱们这地有福气,沾了人间烟火气。"
昭然被逗得笑出声。他想起三年前初来时,总觉得这山里的生活"太滞"。春种秋收割,夏管冬藏,日子像根拧不完的绳。可如今再看,老秦修犁耙时故意把犁铧磨得更亮,说是"让地也高兴";巧妹编竹篓时总在篓底多垫层软草,说"装鱼装虾不硌着";就连阿秀的虾塘,边上都种着野菊花,说是"招蜂引蝶,给虾找伴儿"——这些"多余"的心思,原是最鲜活的道。
日头爬到竹梢时,巧妹开始煮虾粥。大铁锅支在晒谷场中央,劈柴烧得噼啪响,虾子在沸水里翻涌,野葱的香气裹着米香窜上天空。孩子们围着锅转,鼻尖都沾着油星子,却被巧妹用竹筷轻轻戳着额头:"小馋猫,等凉了再吃,烫坏了嘴,明儿不给你们留烤红薯!"
"巧妹,"昭然舀了碗粥坐在石凳上,"你说要是把咱们的这些法子——护埂、腌菜、清塘、种菊——写成戏文,该叫什么?"
"叫《人间暖》。"巧妹盛了碗粥递给他,指尖擦过他手背,"唱山怎么护着人,人怎么护着山,唱灶膛里的火怎么把日子烧得红红火火。"她舀了勺虾放进他碗里,"再唱你,唱你蹲在田埂上摸水的样子,唱你给娃娃们讲虾稻共生时的眼睛。"
昭然喝了口粥,鲜得舌尖发颤。这虾粥里没有灵草,没有仙露,有的只是山泉水养的虾、野地里长的葱、灶膛里烧的柴——可偏生比他在静室里喝的千年灵芝汤更熨帖。他忽然明白,所谓炼心,原是要把"我"字揉碎了,掺进人间的柴米油盐里。从前他总怕"沾尘",如今才懂,这尘里藏着最暖的光。
暮色漫上竹楼时,张铁牛的堂弟果然驮着两筐青果来了。他把筐往晒谷场一放,掏出个布包:"昭然兄弟,这是我爹让带的,说是去年你教我们种的野樱,今年结的果最甜。"布包打开,是几捧红得透亮的果子,咬开时汁水西溅,甜得人心里发颤。
"该谢你们才是。"昭然把果子分给孩子们,"要不是你们肯学、肯干,这野樱哪能长得这么好?"
夜里,昭然坐在檐下整理《共作志》。新写的一页上,他画了幅图:虾塘边围着老老少少,有人撒网,有人除草,有人捡虾;图旁题了首诗:"蝉鸣起时夏正浓,虾跃稻黄菊正香;人间多少团圆事,都在烟火共作中。"
巧妹端着茶过来,茶盏里浮着片樱花瓣——该是白天孩子们摘的。"在写什么?"她挨着他坐下,银铃铛在晚风里轻响。
"写咱们。"昭然指着图上的小人儿,"写老秦修犁耙时的笑,写阿秀撒网时的腰,写二牛翻地时的劲,写孩子们摸鱼时的闹。"他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发间,"写这些,比写什么清寂灵诀都有意思。"
巧妹笑了,伸手把他散在额前的碎发理了理:"你从前总说'炼心要断俗',如今倒把俗当宝贝了。"
"俗怎么了?"昭然揽住她肩膀,望着漫天星子,"这俗里有老秦的腿伤好了能下田,有阿秀的孙儿会喊'昭然叔',有巧妹的银铃铛响在风里——这些都是道的样子。"
山风掠过竹楼,带起几缕稻花的甜。远处传来犬吠,是二牛家的狗在驱赶偷鸡的黄鼠狼;近处传来虫鸣,是蟋蟀在墙根下弹琴。昭然忽然觉得,自己的道心从未如此圆满——不是因为参透了什么玄机,而是因为他终于懂得:所谓大道,原是人间烟火里的一声"来吃饭",是田埂上的一把野葱,是虾塘边的一声"小心滑"。
"巧妹,"他轻声道,"你说要是把这日子过成书,最后一页该写什么?"
巧妹望着跳动的火苗,银铃铛在风里轻响:"写——山不老人,水不老人,人不老人;写——春有虾跃,夏有穗黄,秋有仓满,冬有围炉;写——最暖的光,从来不在云端,在灶膛,在竹篾,在每个认真活着的人眼里。"
昭然笑了。他合上书页,望着漫天星子,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才是炼心的成果——不是斩断七情,而是让七情化作滋养万物的春雨;不是隔绝尘世,而是让尘世的烟火,成为最温暖的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