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载光阴,如檐下细雨,悄然而过。除却往老太太屋里问安,我竟未曾踏出院门半步。偏院清寂,倒也成全了我这一份懒散性子。
晨起梳妆,铜镜里映着窗外一方天色。春时见流云舒卷,夏夜听骤雨敲檐,秋日数庭前落叶,冬来赏细雪扑帘。
最喜暮色西合时,月影初上,云气游移,云影在碧空里起武弄影,恍若闲时贵公子。
紫宁上月第一个孩子出世,托人送来红蛋并一匣子酥糖,说等出了月子,亲自带孩子来给我磕头。
我这个人于诗书一事上尤其惫懒,跟贾府的姑娘们玩不到一处,觉得玉石铺子的收支倒比诗书,起的那些诗社更为有趣。
算珠噼啪,银钱流转,每一笔进项皆藏着市井烟火气。掌柜每月初五递来账本。
我总爱在朱砂批注旁绘些缠枝纹,老太太瞧见,免不了要念叨两句"闺阁女子,不宜沾染铜臭",可转头见县主府上来订头面,又笑眯眯看着我精心设计。
永宁县主将嫁,特意托人请我画首饰图样。
我连着三夜熬眼,翻遍《考工记》,终是定了累丝金凤衔珠的式样。点翠时掺了靛青与孔雀蓝,日光下流转如虹。
周老夫人素来爱弈,自从妙哉先生被我带去了西宁,苏州便一首无人陪她手谈,寂寞至极,偶尔来老太太这里赔礼忍受数落之余,发现还有我这么个人侍在一旁,与我手谈一局,便常来叨扰。
她性子素来爽利,最厌烦周夫人斤斤计较,周家人迁去金陵,她索性不去,留在祖宅,图个清净。
看云、弈棋、理账、制钗,虽无惊涛骇浪,却自有细水长流的意趣。
外界却完全不是这样。
这两载寒暑,北疆战事竟如秋风扫叶,瞬息万变。北静王初时盘踞北幽,北疆军与西宁军隔江相峙,然一夜烽火连营,静王大军节节败退。先是弃了幽北三镇,再退守燕州孤城,一退再退,最终竟被逐出长城,与胡人争夺那苦寒之地的水草。
静王天潢贵胄,千恩万宠长大,一身抱负,如今竟然沦落至此。兵败那日,他独自立于残破的城楼上,望着南方的烟尘,将随身玉佩掷于烽火台中。及至病逝漠北,亲兵欲扶柩南归,却被韩将军麾下游骑所阻,只得就地草草掩埋。朔风呼啸,孤坟渐平,竟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未能立起。
韩将军如今紫袍玉带,御赐的鎏金马鞍陈列在金陵将军府正堂。福王府门前车马如龙,六部官员的拜帖堆满了门房的黄花梨案几。茶楼酒肆间,说书人己将"韩将军雪夜破敌"的段子编得天花乱坠,连三岁稚童都能哼唱两句。
韩将军与福王一跃成为炙手可热之人,拥立福王为太子呼声一浪超过一浪,宫廷里却风声鹤唳,一众妃嫔忍受着年逾不惑的皇帝反复无常的雷霆暴怒。
春三月的金陵皇城,柳絮纷扬如雪。宝嫔有孕的喜讯传来时,正值御花园的海棠初绽。皇帝连日阴沉的龙颜终于展露霁色,当即下旨要大肆庆贺,以彰天家威仪。
忠顺王妃作为宗室女眷第一人,将这差事揽了过去,与宝嫔成了无话不谈的妯娌,势要将宝嫔有身孕这个庆贺办的风风光光。
忠顺王妃为博宝嫔一笑,竟然安排五品以下官眷参宴并朝贺。
皇后称病不出。王妃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这日傍晚,老太太特意邀我过去看戏。我还以为老太太怎么会夜里请戏班子唱戏,谁料片刻之后熙凤艳妆登场,跟大家讲起了赴宫宴的经过。
我跟老太太对视一眼,忍住笑。老太太这两年来,越发顽童气质了。
这宝嫔得势,元妃避世,皇后称病,后宫一人独大,势必要炫耀一番,出一出这些年受的气。忠顺王妃巴结宝嫔,做出些个逾矩之举,也没人规劝一些。
宝嫔娘家人姓薛,母亲却姓王,乃九省提督王子腾的胞妹,王熙凤的姨妈。这次官眷朝贺,贾府因为没了爵位官职,无论如何都轮不上去赴宫宴的,奈何宝嫔体恤娘家,特命忠顺王妃发出帖子,请自己个老子娘,娘家人媳妇再陪一个,一起去宫里赴宴,看一看她这闺女的风光。
巴巴地满头插满首饰,身着绫罗绸缎,进宫里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来摆布去,还要不停说着违心的吉祥话,生怕说错一个字,走错一部路,可不跟那台子上的丑角一样么?
但听熙凤说。
但见宫殿巍峨耸立,气势恢宏,门楼高耸入云,飞檐翘角似欲破空而去。步入其间,汉白玉大道铺陈脚下,两侧石狮镇守,庄严肃穆。
一溜宫女太监束手而立,无一人敢发出声响。
大殿内金碧辉煌,琉璃吊灯高悬,烛光映照着精美的壁画与华丽锦缎。楠木巨柱雕刻细腻花纹,栩栩如生,宝石镶嵌的屏风与历代珍宝交相辉映,这宫殿,连正宫娘娘也住得。
可见宝嫔受宠的程度。
宝嫔娘娘感念娘家恩德,留了自家母亲跟表姊妹说话,赐下恩赏无数。
熙凤说着眼角竟然浸出点点泪痕。
我却再也听不下去,扭头瞥见老太太面露厌恶之色。
且不说目前跟宝嫔系的切割,宫里的见贴拒绝不得,忠顺王妃的马车不得不上,你熙凤出身什么人家,才过了几年苦日子,竟然这等短视,巴巴地往上贴,指望着那薛家发达了从指缝里露一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