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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东肉联厂的晨光总带着股咸腥气。任秀莲用竹片刮着搪瓷杯里的茶垢，看见李伟夹着公文包从办公楼前走过。他棉袄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像极了县供销社主任夫人绣的花样——三天前她在赵国梁办公室看见的那张全家福上，李主任夫人的旗袍滚边就是这手艺。
"厂长，"任秀莲把茶杯放在贵州地图旁，指尖点在凯里县的位置，"李伟这孩子，您跟我说实话。"赵国梁正用钢笔在文件上画圈，笔尖划过"阶级审查"西个字时顿了顿。办公桌上的搪瓷缸里飘着几根茶叶梗，堆成的形状像极了任秀莲锁在抽屉里的王浩电报底稿上的血渍。
"秀莲啊，"赵国梁放下钢笔，"李伟他爸是县供销社的老主任，西八年就参加工作了。"他拉开抽屉，拿出个牛皮纸档案袋，封皮上的红章盖在"贫农"二字上，比任晓雅的入团申请书上的章还粗重。任秀莲接过档案袋，手指触到封口的火漆印，和她给王浩电报底稿涂红墨水时的触感一样粘稠。
"我听说，"任秀莲翻开档案，里面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李主任在'西清'运动时立过功？"赵国梁往煤炉里添了块煤，炉门关上的瞬间，任秀莲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何止立功，"他拿起桌上的放大镜，照着档案里的评语，"'政治觉悟高，家庭成分清白，无任何历史污点'——这是县革委会盖了章的。"
窗外传来屠宰车间的吆喝声，任秀莲的目光落在李伟的"社会关系"栏。上面写着"父亲李建国，县供销社主任；母亲张桂兰，县针织厂工人"，没有任何旁支亲属需要备注。这让她想起王浩的档案——"舅舅王富贵，肉联厂副厂长"下面，还画着波浪线，像条甩不掉的尾巴。
"厂长，"任秀莲合上档案袋，"晓雅这孩子，就拜托您多费心了。"赵国梁把放大镜放在地图上，镜片下的凯里县突然变得血红。"我己经跟李主任通过气了，"他的手指敲了敲档案袋，"李伟这孩子要求进步，晓雅又是团干部，组织上看了也满意。"任秀莲听见"组织上"三个字，突然想起王浩被调走时，厂长在厂务会上说的"组织决定"。
她走出厂长办公室时，正看见李伟在走廊里擦玻璃。他踩着板凳，棉袄下摆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不像王浩总爱敞着领口露出金项链。任秀莲想起档案里写的"李伟，一九七〇年入团，多次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突然觉得这孩子身上有种难得的"干净"，像刚从供销社货架上取下的的确良布料，没有王浩那种油腻的市侩气。
"任主任。"李伟从板凳上跳下来，手里的抹布还滴着水。任秀莲看见他后颈的红痕淡得几乎看不见了，想起王富贵昨晚在文化宫哭喊的"蛊痕"，心里莫名一松。"李干事，"她把搪瓷杯递过去，"帮我倒杯热水，要滚沸的。"李伟接杯子时，指尖触到她的手背，那触感干燥而温暖，不像王浩的手总是带着车间的油腻。
下午开生产调度会时，任秀莲特意把李伟安排在自己旁边。他打开笔记本，扉页贴着张毛主席像，像章的位置正好盖住王浩以前常画小猪的地方。任秀莲看着他记录时工整的字迹，突然打断正在汇报的刘满仓："李干事，你说说，怎么把宣传科的政治学习和生产结合起来？"
李伟站起来，声音清晰洪亮："我认为可以搞个'批林批孔促生产'专栏，把各车间的先进事迹登上去，就像大庆工人那样......"他的话里夹杂着不少政治术语，却条理清晰，不像王浩每次发言都油嘴滑舌。任秀莲注意到王富贵在对面皱起了眉头，手里的搪瓷缸转来转去，缸底的烧酒痕迹像极了贵州地图上的血泥。
散会后，任秀莲叫住李伟："你跟我来办公室。"煤炉上的铝壶正在冒气，她给李伟沏了杯砖茶，茶叶在水里打着旋，像极了王浩当年盯着她胸脯时转动的眼珠。"李干事，"她推过一摞报表，"晓雅最近情绪不太稳定，你是宣传科的骨干，要多帮助她。"
李伟捧着茶杯，热气熏红了他的脸颊。"任主任放心，"他的目光落在报表上的"任晓雅"三个字上，"我昨天还帮她整理了'批林批孔'的学习资料。"任秀莲看见他袖口的补丁被茶水蒸汽熏得发软，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给赵国梁补衬衫的情景。"那就好，"她拿起桌上的红笔，"年轻人之间多交流，对工作和思想都有好处。"
窗外的夕阳把肉联厂染成橘红色，任秀莲看着李伟走出办公楼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半年的石头落了地。李主任的"县供销社主任"头衔，李伟的"贫农"成分，还有那份"无任何历史污点"的鉴定，像三道坚固的铁锁，把王浩带来的阴霾牢牢锁在过去。
她拉开抽屉，拿出任晓雅的入团申请书，李伟的名字作为介绍人写在最上面。钢笔尖在"同意"二字上悬了悬，最终落下时，墨水比平时更浓。她想起赵国梁说的"李主任说了，只要孩子们愿意，组织上可以考虑提前批他们的婚事"，突然觉得自己这步棋走对了——比起副厂长侄儿王浩，县供销社主任的儿子显然是更稳妥、更光鲜的选择。
任秀莲锁上抽屉，钥匙在掌心发出清脆的响声。她仿佛看见任晓雅穿着新做的的确良衬衫，挽着李伟的胳膊走进供销社，李主任夫妇站在门口微笑，而王浩的影子，则彻底消失在肉联厂的烟囱灰烟里。至于贵州凯里的苗寨、王富贵的醉话、还有那些关于蛊毒的传闻，都该随着这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被永远埋葬在冻库的最深处。
只是当她拿起搪瓷杯时，杯沿的缺口突然硌了下嘴唇。那触感如此熟悉，让她想起王浩临走前塞给她的铜质证章，想起他嬉皮笑脸地说"任主任戴着显年轻"。任秀莲猛地放下杯子，茶水溅在李伟的档案袋上，在"政治觉悟高"五个字上洇出淡淡的水痕，像一滴不经意落下的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