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里,气氛沉闷得像是压了一块湿透的厚毡子。除了捡米豆的窸窣声,就只有妇人压抑的啜泣和汉子们沉重的叹息。芦花母鸡被处理干净了,光秃秃地躺在临时挖出的土灶边,成了队伍里唯一能见点油荤的死物——这还是因为吓死得快,没被抢走。
“烧火!煮粥!炖鸡汤!都吃饱了才有力气!”老村长哑着嗓子下令,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寂静。他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锯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妇人们立刻忙碌起来。重新捆扎好的糙米和豆子倒进锅里——数量肉眼可见地少了一大圈。那些刚从地上、身上小心翼翼收集回来的、夹杂着些许灰尘的“天降米”也被仔细洗干净放了进去。死鸡被分成小块,连同几根沈清箬找来的草药根茎,一起丢进另一个瓦罐里,加水慢慢熬煮。空气里弥漫开的食物香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苦涩。
疗伤: “林骁!过来!”林大山沉着脸招呼自己的大儿子。林骁的胳膊在刚才的混乱中被抓破了长长一道血口子,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卷,看着吓人。林二河的手背也被柴刀柄震得裂开几道口子,鲜血混着泥土糊在上面。
沈清箬背着她的药篓快步上前。火光映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和沉稳。她先是用干净的布条蘸着凉开水,仔细地、轻柔地清洗林骁和林二河的伤口。林骁疼得龇牙咧嘴,却咬着牙一声不吭。林二河脸上泛出红色,为了缓解尴尬还咧着嘴嚷嚷:“箬姑娘手轻点!哎哟喂,轻点!”
沈清箬恍若未闻,动作依旧轻柔而利落。清洗干净后,她从篓子里拿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她配好的褐色药粉(类似止血消炎的金疮药粉),仔细地撒在伤口上。药粉刺激伤口,疼得林骁倒吸冷气,林二河更是嗷嗷叫唤:“嘶!这玩意儿比刀割还疼!”沈清箬头也不抬,声音平静:“忍着点,不上药,化了脓更麻烦。”她动作麻利地用干净布条帮两人裹好伤口。
收拾完,沈清箬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谁伤了?都过来,趁还有点水。”几个被抓挠出小口子的汉子默默走过来排队。
“箬丫头这手艺,真是没得说!”狗蛋娘在一旁看着,由衷地感叹。 “可不,要不是箬姑娘,我这条腿…”栓柱娘也感激地附和。 沈清箬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枯树下。
枯树下,许老太依旧紧紧抱着林晚,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刻也不敢松手。苏氏半步不离地守在旁边,眼睛红得像桃子,手里拿着一块用温水浸湿的干净布巾,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擦拭着女儿惨白的小脸和小手。仿佛这样就能擦去那可怕的苍白,擦去那些透支的“福气”。
林晚依旧沉睡,呼吸微弱但平稳。只是那过分安静的样子,让许老太和苏氏的心始终揪着。
“娘…”苏氏哽咽着,声音轻得像怕惊醒女儿,“晚晚她…还会好吗?” “会!咋不会!”许老太斩钉截铁,浑浊的眼睛里却含着泪花,“咱晚晚是福星!福大着呢!就是这回…累狠了!让她好好睡!睡饱了,魂儿就养回来了!”她低下头,布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林晚紧蹙的眉心,“晚晚乖…不怕了啊…睡醒了奶奶给你熬甜甜的鸡汤喝…” 可一想到那两袋早己消失在流民狂潮中的雪花盐,许老太的心就像被狠狠剜了一刀!那可是晚晚用命折腾出来的东西啊!就这么…没了!
黑风庞大的身躯蜷伏在几步之外,巨大的头颅搁在前爪上,幽绿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深邃的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小主人。它巨大的身躯像一道阴影壁垒,将树下的三人与周围的忙碌和担忧隔绝开来。
食物的香气渐渐浓郁,糙米豆粥的朴实香气和鸡汤的浓郁荤香交织,稍稍驱散了林子里的沉重和悲伤。汉子们就着这点暖意,围坐到了火堆旁,目光都投向林大壮。他是队伍里唯一真正熟悉京城的人。
林大壮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凝重。他撕咬着手里一块干硬的杂粮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老村长脸上。 “村长叔,”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走镖人特有的谨慎,“接下来这段路,还有进城,是真正的鬼门关!比刚才凶险十倍!”
一句话,让刚刚升起的一点暖意瞬间冻结。
“官道上您也看见了,那根本不是人走的道!是豺狼窝!越靠近京城,饿疯了的流民越多,胆子也越大!为了口吃的,杀人放火都干得出来!”林大壮的声音带着寒意,“咱们的队伍,有老有小,还有马车板车,太扎眼!更别说…”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咱们现在,是真的一穷二白了!粮少了一大半!”
“城门呢?”老村长哑声问,眉头拧成了死结,“进城规矩肯定更严吧?”
“严!而且越来越严!”林大壮语气沉重,“我估摸着,进城人头费,一人至少三十文!算上咱们二十多口子,光进门就得扒层皮!更麻烦的是盘查!守城的兵丁眼睛毒着呢!看见咱们拖家带口,带着板车,肯定要翻查!翻倒是其次,怕就怕…”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怕他们雁过拔毛!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咱们最后这点保命的粮食、锅碗,甚至身上稍微齐整点的衣服都扣下!到时候,咱们就算进了城,也是赤条条等死!”
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失去了最后的盐和大部分粮食,他们现在就像一群行走的肥羊,随时会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那…那可咋办?”林二河急了,“总不能把板车也扔了吧?那咱们连晚上挡风的家伙都没了!” “扔是不可能扔的!”林老大山斩钉截铁,“但得想法子藏好!或者…拆了?背在身上?” “对!扮穷!扮惨!扮得比那些流民还穷还惨!”林大壮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这是咱们最后的活路了!”
他详细解释道:“把板车拆了!能烧火的木头立刻烧掉!剩下的破木头片子绑结实了,让几个力气大的汉子背在身上,假装是全部家当!粮食袋子,用最破最脏的包袱皮裹紧了,背在身上!锅碗瓢盆,也别放车上,能揣身上的揣好,揣不下的用破布包了,让妇人们抱着,像抱着传家宝似的搂着!总之,让咱们看起来,就是一群拖家带口、除了身上这点破烂啥也没有、饿得只剩一口气、连兵丁都懒得翻身的穷鬼难民!让他们觉得,搜刮咱们都是浪费力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还有最重要的钱!村长叔,咱们兑的银子铜钱,还剩多少?” 老村长下意识摸了摸贴身藏得严严实实的油布包,声音发苦:“之前买粮食和铁器后剩的碎银子和铜板加一起…估摸着也就剩七八两了。”这是他们最后的命根子。
“七八两…”林大壮深吸一口气,“进城费一人三十文,二十多口子就是六百多文,将近七钱银子!交完这个,咱们就真只剩几两碎银子了!这点钱,想在京城活下来…难如登天!”
死一般的寂静。连锅里的咕嘟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几两银子,二十多口人,在京城?连塞牙缝都不够!
“钱不能动!”老村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进城费,该交交!这是买路钱,省不得!但剩下的银子,是咱们安身立命、找活路的最后本钱!打死也不能动!进了城,就算去码头扛活,去大户人家当最下等的杂役,也得把这点本钱保住!”
“对!”林大壮重重点头,“进城后,咱们立刻去找我爹的大哥!他在隆昌号杂货铺干活,多少能帮衬点,给咱们指条路!还有那贵人的天禄钱庄…那是最后的指望了!”
“另外,”林大壮的目光投向黑风,“黑风它太扎眼,绝对不能跟着咱们进城!京城附近肯定有那种专供跑商歇脚、寄存牲口的野店或者破庙。咱们找找,花几十个铜板,把黑风暂时寄养在那里几天。它通人性,自己待几天没问题。等咱们在城里找到落脚点,再想办法把它接进城。”
“好!”老村长一锤定音,“就这么办!拆车!扮穷!进城找童生和钱庄!大家记住了!进城时,都给我把脑袋埋低点!眼神要呆滞,麻木!别到处乱看!问话就装聋作哑,或者用最难懂的乡下土话哼哼唧唧!实在躲不过去,就哭穷!哭惨!有多惨哭多惨!钱,村长叔您拿着,该给就给,别心疼!保住命,才有活路!”
汉子们齐声应诺,声音不大,却透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悲怆。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二十几张被绝望和坚韧刻满痕迹的脸。锅里的粥和鸡汤翻滚着,散发出却微薄的香气。枯树下,沉睡的林晚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凝重到极致的氛围,长长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前路,己是真正的悬崖峭壁,而林家庄的队伍,将用最卑微的姿态,去赌那座城门后的一线渺茫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