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书的马蹄声撞碎夜色时,李云龙正用刺刀挑亮煤油灯芯。
跳动的火光里,他看见通信员脸上沾着星子般的泥点,手里攥着的密信边缘还凝着霜——这信是从三十里外的交通站用快马加鞭送来的,连封蜡都没来得及焐化。
"团长!"周文书踉跄着扑进门槛,军大衣下摆结着冰碴子,"灰鹰的人...他们不是要清内线,是要清场!"他从怀里掏出张染着茶渍的纸片,"刚截到的密电,三日后夜里十点,樱花俱乐部要开秘密会议,鬼子要把所有有嫌疑的翻译官、维持会长、甚至宪兵队杂役都过一遍筛子。"
李云龙的手指在地图上碾灭烟蒂,火星子溅在"樱花俱乐部"西个字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他眯起眼,前世记忆突然翻涌——上辈子这时候,独立团的内线老陈就是在那场会议后被吊在城门楼子上,舌头被割下来塞在嘴里。
当时他只当是情报泄露,现在想来,灰鹰那老狐狸怕是早察觉了蛛丝马迹。
"赵政委呢?"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刺刀。
"在医务室给伤员换药。"周文书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我这就去——"
"不用。"李云龙抄起桌上的搪瓷缸灌了口冷茶,喉结滚动时,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把情报科的老吴、侦察连王有胜,还有...林翠儿叫过来。"他顿了顿,指节重重叩在"樱花俱乐部"的焦洞上,"灰鹰要清场,咱们就先给他搅个天翻地覆。"
二十分钟后,团部小屋挤满了人。
赵刚带着股消毒水味撞进来,军帽上还沾着药棉;王有胜搓着冻红的手,怀里揣着刚烤热的红薯;林翠儿站在最后,藏青棉袄洗得发白,可腰板首得像根枪杆子——谁能想到,三个月前在涞源县城,这姑娘还穿着金丝绒旗袍,举着香槟杯给日军大佐赔笑。
"情况都听文书说了?"李云龙扫过众人,目光在林翠儿脸上多停了两秒,"灰鹰要在樱花俱乐部筛人,咱们得知道他筛的名单,更得让他筛不成。"他抓起根红蓝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圈,"问题是怎么混进去。
那地方是鬼子的销金窟,、艺伎、翻译官,哪个不是盯着的?"
王有胜挠了挠后脑勺:"要不我带俩弟兄扮成送酒的?"
"送酒的?"赵刚推了推眼镜,"上周刚有个送酒的被查出来是晋绥军的探子,现在每车酒都要倒在雪地里过筛子。"
"那扮成乐师?"老吴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听说俱乐部新招了批三弦手——"
"不行。"李云龙打断他,手指点向林翠儿,"老吴,你忘了这姑娘在北平当时,能把松井联队的联队长哄得当场写'亲善'条幅?"他扯了扯领口,露出点笑意,"林翠儿,你说说,要是你现在穿回那身掐腰旗袍,踩上高跟鞋,往俱乐部门口一站,鬼子会怎么着?"
林翠儿的睫毛颤了颤。
她低头盯着自己磨破的袖口,声音轻得像片雪:"他们会让妈妈桑来问,是不是'松岛株式会社'新送来的姑娘。"
"对喽!"李云龙一拍桌子,震得茶缸跳起来,"你就说你是东京来的'新子',跟着商队走散了,求口饭吃。
妈妈桑要查身份?"他冲赵刚使了个眼色,"赵政委早备好了——松岛株式会社的担保信,盖着东京总社的钢印,连你在神户的姨妈都给你编好了。"
赵刚从帆布包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推到林翠儿面前:"担保信是用日文写的,我找了师范学校的日语老师校对过三遍。
还有这个。"他翻开信封,露出枚银质樱花胸针,"里面嵌着微型相机,按胸针的叶子就能拍照。
密码本缝在衬裙里,每页纸都泡过明矾水,见水显字。"
林翠儿伸手碰了碰胸针,金属凉意透过指尖窜进心口。
她抬头时,目光扫过李云龙腰间的驳壳枪——枪柄上"小王"两个字还带着毛边,是他用弹片刻的,为的是纪念上个月牺牲的通讯员。
"记住。"李云龙突然压低声音,身子前倾,"不是你去找情报,是让情报来找你。
那些翻译官喝多了,会拍着大腿说'皇军这次要清哪几个';宪兵队的小队长摸你手时,会漏嘴提'密会名单锁在哪个抽屉'。
你要做的,就是笑,往死里笑,笑得他们把你当块软糖,黏在身上甩都甩不掉。"
王有胜突然插话:"那要是露馅了?"
"露不了。"李云龙扯过地图盖在桌上,"老吴的人会在俱乐部门口盯着,王有胜带侦察连在城外接应。
真要是出了事..."他摸出颗手榴弹拍在桌上,木柄上还沾着松脂,"这颗雷的引信我拆了,塞在你手包里。
要是鬼子要带你走,就把雷往地上一磕——"他顿了顿,目光像把刀,"要么你活着回来,要么他们给你收尸。"
林翠儿没说话,只是把胸针别在领口。
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照亮她耳后那颗淡褐色的痣——那是三年前在北平,为躲鬼子追捕时被刺刀挑的,现在结着层薄痂,像朵开败的花。
后半夜,李云龙蹲在院门口抽烟。
雪粒子打在脸上,他望着林翠儿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换了身月白色和服,外罩织金短褂,头发盘得油光水滑,走起来裙裾扫过雪地,连脚印都像朵花。
"团长。"赵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你说她能行?"
李云龙把烟蒂踩进雪里,火星子"滋"的一声灭了。
他望着远处渐次熄灭的灯火,轻声说:"上辈子灰鹰清了咱们七个内线,死了十三个交通员。
这辈子..."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密信,那是林翠儿刚才塞给他的,"她要是能活着回来,晋西北的情报网,该换咱们当猎人了。"
夜色更深了。
林翠儿的木屐声消失在转角,只留下两行细碎的脚印,像串未写完的暗号,朝着县城方向延伸而去。
夜色裹着雪粒子砸在樱花俱乐部的霓虹招牌上,"樱"字灯箱的灯丝忽明忽暗,在林翠儿月白色和服上投下细碎光斑。
她扶着朱漆门廊的柱子顿了顿,木屐齿碾过结霜的青石板,发出细不可闻的"咔"声——这是老吴教她的暗号,确认门口岗哨的位置。
门内飘出的酒气混着脂粉味撞进鼻腔时,她听见妈妈桑的金镯子在腕间叮当响:"哟,新子小姐?
松岛先生下午还念叨呢。"涂着丹蔻的手指刚要去掀她的外褂,林翠儿突然踉跄半步,发间的银簪"当啷"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时,余光瞥见门侧暗角里有双黑皮靴——灰鹰的人,果然比情报里说得更警惕。
"让您见笑了。"她捡起银簪,仰头时眼尾微挑,"东京来的木屐总夹脚,倒让妈妈桑看笑话了。"声音甜得像浸了蜜的梅干,尾音带着点东京下町的软腔。
妈妈桑的手顿了顿,终究没再查,只拍了拍她的肩:"快去后台补妆,十分钟后上场,松本大佐点了《樱花落》。"
后台的穿衣镜蒙着层薄灰,林翠儿对着镜子调整胸针位置时,听见隔壁隔间传来两个宪兵的嘟囔。"灰鹰阁下今晚亲自来?" "嘘!
没看门口多了三个暗桩?
听说要筛的名单里有咱们翻译课的中村..."她指尖按了按胸针叶子,微型相机在衬裙里硌着腰。
前世李云龙说的"让情报来找你",此刻正像根针,扎得她后颈发烫。
舞台的红绸幕布掀开时,林翠儿的木屐声突然变缓。
她望着台下主座上那个穿藏青西装的男人——灰鹰,比情报里描述的更瘦,鹰钩鼻在烛火下投出刀刻般的阴影。
他正端着清酒,目光像把刀,从每个的发梢扫到鞋尖。
当与林翠儿对视的刹那,她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
"好个《樱花落》。"灰鹰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板,"新子小姐的步幅,倒比东京艺伎更讲究。"他放下酒盏,指节叩了叩桌面,"来,陪我跳支舞。"
林翠儿的呼吸几乎停滞。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樟脑味,混着烟草焦糊气。
当灰鹰的手搭上她腰肢时,藏在袖中的监听器硌得掌心发疼。"阁下的手,倒比宪兵队的军刀凉。"她笑着偏头,发间珠钗扫过他耳畔,"莫不是在东京待久了,连晋西北的雪都受不住?"
灰鹰的瞳孔缩了缩。
这个的手太稳了——他见过太多装出来的娇软,可她的指尖搭在他肩头上,脉搏跳得像春溪,轻得几乎要化在他西装料子里。
正当他要开口时,林翠儿的鞋跟突然绊在他裤脚,整个人往前栽去。
他本能去扶,却在触到她腰的瞬间,摸到个硬物——是手包?
不,更薄,像枚金属纽扣。
"对不住!"她慌乱后退,发簪又散了几缕,"总说要改改这冒失脾气..."话音未落,己退到三步开外,手包带子松松垮垮垂着,里面露出半截蕾丝手帕。
灰鹰盯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笑了:"有趣。"他低头整理袖扣时,没注意到西装内袋多了个黄豆大的黑疙瘩。
后半夜的团部小屋飘着焦糊味,李云龙把耳机线绕在指节上,监听设备里传来的杂音突然清晰。"三日后辰时,太原...华北方面军情报部...晋西北共军联络点分布图..."灰鹰的声音像块磨利的刀,"还有,得找个能说上话的共军军官...策反..."
"停!"李云龙猛地扯下耳机,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吓人。
他抄起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三个圈,"周文书!
把伪造的叛变名单给我——要写得像真的,就说独立团三营副营长'投诚',连带五个联络点坐标。"他转头冲赵刚笑,"灰鹰不是要策反高层?
咱们就给他送个'活口',再在太原城外埋上二十挺机关枪。"
赵刚推了推眼镜,望着桌上摊开的监听记录:"那林翠儿..."
"她今晚干得漂亮。"李云龙摸出颗硬糖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老吴的人说,她退场时连灰鹰都起身送了三步。"他突然收了笑,"但别松劲——"
话音未落,门帘被冷风掀起,周文书喘着气冲进来:"团长!
林姑娘出城时被岗哨截住了!"他递过张纸条,"这是她塞给侦察连的,说有个日军少佐盯着她,说...说她的手太稳了。"
李云龙的手指捏得纸角发皱。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突然笑出声:"好个手太稳。"他把纸条塞进煤油灯里,火苗舔着字迹,"灰鹰这老狐狸,终究还是起疑了。"他转向赵刚,"通知王有胜,加派三组暗哨跟紧林翠儿。"又冲周文书挥挥手,"去把二营的神枪手调两个,藏在她常走的山神庙后。"
晨光漫进窗户时,林翠儿正沿着山路往回走。
她解开外褂领口,让山风灌进来冷却发烫的脸颊。
昨晚那名日军少佐的话还在耳边:"小姐的舞步很美,但你的手,太稳了。"她摸了摸耳后那道淡褐色的疤,突然笑了——前世在北平被刺刀挑的伤,倒成了今生最稳的底气。
山脚下,独立团的岗哨旗晃了晃。
林翠儿加快脚步,木屐声敲碎满地霜色,像在敲一面战鼓,咚咚,咚咚,敲得山那边的云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