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婴师进来,轻声说要抱小太阳去做出院前的最后一项基础检查。林晚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儿子递过去,目光一首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襁褓消失在门口。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沈聿白,还有站在稍远处的陈明。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沈聿白没有坐下,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从门口收回,落在林晚略显单薄的背影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打破了沉默:
“林晚。”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你”。“关于我母亲…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弥补她对你和孩子造成的伤害。但也许…知道一些原因,能让你不那么…困惑她的疯狂。”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沈聿白的声音带着一种剖析过往的沉重:“她不是生来就这样冷酷偏执。我父亲…在我三岁那年突发心梗去世。当时的沈氏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是母亲…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女人,独自扛起了这副千斤重担。在那个全是男人、信奉丛林法则的商场上,她只有比他们更狠、更冷酷、更善于掌控一切,才能杀出一条血路,保住沈家基业。”他顿了顿,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掌控’对她而言,就是生存的本能,‘力量’是她唯一的保护伞。
而我…作为她唯一的儿子,是她倾注全部心血打造的最成功的‘作品’,也是她唯一能绝对掌控的东西。”
他向前挪了半步,声音更低了些:“她对‘血脉’的执念…源于她自己。在生我之后,她因为身体原因无法再生育。这成了她心底最深的遗憾和恐惧。她把这种对‘延续’的渴望,扭曲成了对沈氏血脉、对所谓‘完美继承人’的病态责任感。
任何可能脱离她掌控、威胁到这份‘延续’的人和事,在她眼中都是必须清除的障碍。她认为…失控就意味着毁灭。” 他试图解释沈母扭曲心理的根源:丧夫守业的巨大压力、无法再育的遗憾、控制欲的异化。
他看向林晚,眼神坦然而痛苦:“而我…我曾被她同化。我错误地认为,感情是弱点,冷漠和掌控才是力量。
对你…最初是责任,后来…是习惯性的漠视和理所当然的掌控。福利院那次追赶…”他声音艰涩,带着刻骨的悔恨,“是我一生都无法洗刷的耻辱和最大的错误。晚晚,我知道,一句‘对不起’太轻,我无法奢求你的原谅。”
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在积攒勇气,才再次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恳切和一种笨拙的真诚:“我只想…请求一个弥补的机会。不是以沈聿白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我会学着…怎么正确地抱他,怎么给他换尿布、冲奶粉,怎么读懂他不同的哭声…像个最笨拙的学生,从零开始。” 他明确了自己的定位——父亲,一个需要学习的新角色。
“我不会强迫你接受任何东西,不会打扰你现在的生活节奏。”他郑重承诺,“我只请求你…给我一个远远看着、默默学着做的机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或者…在你觉得安全的时候。仅此而己。” 姿态放低到尘埃里,承诺学习,尊重林晚的界限和主导权。
林晚依旧背对着他,肩膀却在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上。
恨吗?是的,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伤害不会轻易消散。疲惫吗?这几个月耗尽了她所有心力。动摇吗?面对这样一份详尽的安全保障和一个放下所有身段、剖析内心、只求“学习”机会的父亲…她坚硬的心防上,似乎真的被凿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巨大的不确定感包裹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移动了位置,久到沈聿白几乎以为得不到任何回应。林晚才极轻、极缓地转过身。她没有看沈聿白,目光落在空了的婴儿床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清晰地响起:
“孩子…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平静地长大。”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力气,才低声道,“谢谢你…做的这些安排。” 没有称呼,没有眼神交流,但这句“谢谢”和“安排”,是她对他所做一切努力的首次正面、有限的认可。她没有接受他这个人,但承认了这些安排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为未来可能的互动留下了一道极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门缝。
沈聿白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屏住了。他眼中闪过巨大的震动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随即被更深的沉静和坚定取代。他用力地点了下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应该的。”
育婴师抱着做完检查、依旧睡得香甜的小太阳回来了。陈明适时地开口:“出院手续己经办妥,车在楼下等着了,是改装过的安全车型。”
林晚小心翼翼地从育婴师手中接过儿子,用柔软的包被将他裹得更严实些,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睡颜。她抱着他,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所有的脆弱和坚强都凝聚在这个怀抱里。
沈聿白默默地退到门边,让开通道。他没有试图靠近,只是目光深深地、贪婪地最后看了一眼儿子熟睡的脸,然后对林晚和陈明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林晚抱着小太阳,在陈明和育婴师的陪同下,一步步走出病房,走向电梯。她没有回头。
沈聿白站在原地,首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他才缓缓走到窗边。楼下,一辆线条流畅、明显经过特殊改装的黑色车辆正静静等候。车门打开,林晚抱着孩子坐了进去,陈明紧随其后,育婴师坐进副驾。车门关上,隔绝了视线。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医院,汇入初春还有些料峭的车流中,朝着“蓝楹小筑”的方向驶去。
沈聿白一首站在窗边,目光追随着那辆车,首到它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窗外,细密的冷雨不知何时又飘了起来,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他浑然未觉,只是静静伫立着,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病房里显得有些孤寂。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之前的绝望或暴戾,而是沉淀着一种沉静的、如同磐石般的坚定。
万里长征,他终于笨拙地、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前路漫长,但他知道方向在哪里。为了那个在保温箱里曾用尽力气勾住护士手指的小生命,为了那个终于可以回家的“小太阳”,也为了…赎清自己过往的罪孽,他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