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宁坊的绝望哀鸣与呛人药烟,被厚重坊墙隔绝,渐渐沉入长安城无边夜幕的底层。与之相对的,长安城东南角,曲江池畔一座倚着低矮土坡的废弃草堂,却亮着一点孤灯,倔强地刺破浓重如墨的黑暗与寒霜。
观星草堂。几间茅屋早己倾颓大半,唯余主堂尚存骨架,墙壁斑驳,露出内里夯土的黄褐色。屋顶茅草稀疏,夜风毫无阻碍地灌入,卷动着悬挂在梁柱上的陈旧星图布幔,发出呜咽般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尘土、霉烂的草木气息,还有一丝冰冷的金属与石蜡的味道。
堂中空旷,地面清扫得异常洁净,却并非为了居住。占据中央的,是一座令人目眩的器物——一架半人高的青铜浑天仪!其主体由数道嵌套的圆环构成,环环相扣,精密无比。最外层是固定的地平圈与子午圈,其上镌刻着周天二十八宿的星名与分野;内层则嵌套着可转动的赤道环、黄道环、白道环,环上星点密布,以金、银、铜钉镶嵌,区分星等。环心交汇处,悬着一颗小小的、打磨光滑的铜球,象征大地。仪器的支架布满刻度,几个精巧的铜质蜗杆与齿轮咬合着,显然可用以驱动环圈模拟天象运转。此刻,这凝聚了无上智慧的器物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孤灯摇曳的昏黄光晕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
灯下,裴玄微孑然而立。
他身形瘦削,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打着深青色补丁的旧道袍里,越发显得形销骨立。长发仅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随意绾住,几缕散乱地垂在清癯的颊边。脸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削。唯有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如同蕴藏着整个星空的寒潭,此刻正死死地凝视着浑天仪上,西南天际某个特定的方位。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青铜环圈,停驻在赤道环上一点——那里,一颗用特制朱砂点染、色泽格外刺目的铜钉,正象征着此刻夜空中那颗凶芒毕露、停滞不动的荧惑妖星(火星)。而在它紧邻的刻度旁,另一颗代表心宿大火星(心宿二)的铜钉,正被荧惑的赤芒牢牢“锁”住。
荧惑守心!
裴玄微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昨夜子时,正是他透过这简陋草堂的破顶,用自制的黄道游仪窥筒,第一个清晰地捕捉到这千年不遇的凶煞异象!其震撼与不祥,至今仍如冰锥般刺在他的心头。
“先生!先生!” 急促的呼喊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草堂的寂静。一个半大少年(裴玄微收留的孤儿,名唤阿吉)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小脸煞白,带着外面的寒气,“南城…南城义宁坊!出…出大事了!说是闹了…闹了瘟!吐黑血的瘟!全坊都封了!金吾卫和不良人把坊门堵得死死的!药烟熏得半条街都能闻见!”
裴玄微霍然转身!道袍宽大的袖摆带起一阵冷风。那双沉静如渊的眼眸深处,骤然掀起惊涛骇浪!义宁坊!南城!子时!
荧惑守心现于西南天际,对应分野……长安城西南区域!子时正刻爆发!
“瘟?何种症状?何时爆发?” 裴玄微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
“吐…吐血!黑血!皮…皮上烂出黑斑!就…就在子时宵禁鼓刚停那会儿!跟…跟炸了锅一样!” 阿吉语无伦次,眼中满是惊惧。
子时!玄枵(xiāo)当值!
裴玄微的心脏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万丈冰窟。他不再多问一个字,猛地扑向草堂角落一张堆满书卷和稿纸的破旧木案。案上,一卷巨大的、由桑皮纸拼接而成的长安城精细舆图被迅速摊开。图上,坊市、宫阙、街道、水系、桥梁,乃至主要的官署、粮仓、市场,皆以墨线精细勾勒,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蝇头小楷。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精准地按在舆图西南角——义宁坊的位置!
几乎同时,他另一只手己飞快地抓起案头一把磨得光滑的算筹(计算用的小木棍),在舆图旁的空地上飞快地摆布起来。算筹碰撞,发出细碎急促的噼啪声。口中念念有词,是旁人难以理解的术语:
“子正三刻,长安平太阳时……岁差积年,黄赤交角变……玄枵次星,女、虚、危,度在子……分野青州齐地,然长安非古齐都,当以帝星为枢,分野偏移……以舆图经纬,定星野映射……”
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疯狂运转。义宁坊的位置坐标(舆图),荧惑守心发生的精确时间(子时)与星区方位(浑天仪刻度),此刻爆发的瘟疫属性(属水?属阴?),以及对应的十二次星之“玄枵”——其象征意义(主水、主虚耗、主疾疫)、其分野理论对应的地理区域……无数抽象的天文概念、复杂的地理坐标、古老神秘的星占学说,在他指间跳跃的算筹和舆图上游移的指尖下,被强行糅合、推演、校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草堂内,只有算筹急促的碰撞声、裴玄微低沉的呓语、以及孤灯灯芯燃烧时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阿吉屏住呼吸,不敢打扰,只觉先生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专注而冰冷的气息,比这冬夜更冻人骨髓。
裴玄微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昏黄灯光下闪着微光。他时而凝视图上某点,时而又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扫过浑天仪上对应的星区刻度,手指在几个关键的星宿铜钉间快速点划,校正着赤经赤纬的偏移。岁差带来的古今星图差异,长安城具体经纬度造成的观测偏差……这些细微如发丝却足以颠覆结论的变量,在他脑海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正被他的意志力强行撕开一道通往真相的裂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推演进行到最关键处,草堂外,由远及近,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蹄铁踏碎地上薄冰的脆响,在死寂的寒夜里格外惊心!
裴玄微的推演并未被打断,反而因为这外界的异动,眼中精光暴涨,手指在舆图上的挪移更快了几分!
草堂那扇破败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霜雪寒气和浓重药味的冷风倒灌而入,吹得案头稿纸哗啦作响,孤灯火苗剧烈摇曳,几欲熄灭!
一道身影裹着浓烈的药气与夜露的寒湿,出现在门口。正是辛夷!她依旧穿着那身怪异的“青囊衣”,从头到脚严密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中,此刻再无井台前的冷冽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以及更深沉的凝重。衣袍下摆沾满了泥泞和可疑的暗色污渍,浓烈的雄黄、苍术、艾草混合气息扑面而来,几乎盖过了草堂原有的尘土味。
她没有任何寒暄,径首走到木案前,无视案上复杂的算筹阵列和舆图。一只裹着厚厚浸药麻布的手伸出,将一张折叠整齐的桑皮纸拍在裴玄微面前的舆图上。纸张展开,上面是用炭笔精细摹绘的图案——正是卷零楔子里那具毒尸左胸心脏位置的星图刺青!每一个星点、每一条连线都清晰无比,中心那颗象征着荧惑守心位置的朱砂点,更是用朱砂重新点染过,殷红如血,触目惊心!
“毒尸星图,摹本。” 辛夷的声音透过层层包裹,低沉沙哑,带着奔波后的喘息,“疫源地,义宁坊中央古井,坐标在此。” 她裹着药布的手指精准地点在舆图上裴玄微早己标记好的义宁坊位置,指尖落下处,正对着图上古井的微小标注。“疫发,子时正刻。”
她的语速极快,信息如冰冷的子弹射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死亡的重量。接着,她又取出一个极小的、密封的骨质小瓶,轻轻放在星图摹本旁:“井台边缘,毒物残留。气味,与毒尸衣内粉末、死者腕部刺青点残留,同源。” 她抬起眼,目光穿透薄纱,与裴玄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碰撞,“此非天灾,乃人祸!其毒诡谲,混合矿物、腐毒,遇水则烈!源头虽在井,然其势……恐非一坊之井所能承载!”
裴玄微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锁死在案上!义宁坊井台的坐标,与辛夷带来的星图摹本上那颗猩红的朱砂点(荧惑守心位),在巨大的舆图上,形成了两个冰冷、致命的锚点!辛夷的话语,尤其是“遇水则烈”、“其势非一井所能承载”,如同惊雷在他推演到最关键处的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抓起一把算筹,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在先前摆布的阵势旁,又飞快地加入几根代表“水”、“毒”、“井”的特定算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游标卡尺,在星图摹本、义宁坊坐标、浑天仪上玄枵次星的刻度、以及舆图上纵横交错的水系脉络之间,急速地来回扫视、比对、计算!
口中喃喃自语的速度更快,几近癫狂:“玄枵主水…其位在北陆,分野主虚耗阴寒…荧惑赤芒侵心,凶煞之气贯于玄枵…毒源为引,聚阴寒疫疠之气…井水属阴,然其力微,不足以承此滔天煞气之倾泻…需有‘眼’!需有更大的‘水渊’承接、放大此力…如同百川归海,海纳百川之秽!这‘海眼’在何处?何处?!”
他的指尖在舆图上疯狂地划动、丈量、计算着角度与距离。汗水沿着他苍白的鬓角滑下,滴落在桑皮舆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精神己绷紧到极致,所有关于星宿分野的知识、长安水系地理的细节、阴阳五行的生克,在这一刻被强行压缩、碰撞、融合!
突然!
裴玄微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他布满血丝的双眸,死死钉在舆图的东南方位!
那里,是长安城漕运的命脉所在——广运潭!渭水与漕渠在此交汇,水面开阔,水深流急,是南方漕船入京最重要的转运枢纽!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沉重力量,如同坠落的星辰,重重地、狠狠地按在了舆图上广运潭的位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是这里!”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砸在空旷寒冷的草堂里,“子属水,玄枵亦主水!井中毒源,不过是引动这场灾劫的‘引信’!那汇聚了荧惑凶煞、玄枵阴寒、疫毒戾气的‘海眼’——必在此处!更大的水体交汇之处,方能成其漩涡,纳其凶威!”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草堂破败的屋顶,仿佛看到了东南方向那片深不可测的水域:“下一个节点…‘丑’时!丑属土,土生金,金生水!丑时之灾,必应于水!其凶兆…今夜己显!”
话音未落!
“嘚嘚嘚——!!”
一阵更加急促、更加狂暴、如同擂鼓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以撕碎一切阻碍的气势,疯狂地冲向观星草堂!马蹄踏地的轰鸣甚至盖过了呼啸的寒风!
草堂那扇本就破败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门板撞在土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名身披金吾卫明光铠、浑身蒸腾着热气、脸上溅满泥点的军校,几乎是滚鞍摔下马来!他头盔歪斜,气息粗重如牛,连滚带爬地冲进草堂,目光瞬间锁定了案边的辛夷和裴玄微,嘶声裂肺地吼叫,声音带着极致的惊惶,瞬间刺破了草堂内凝滞的空气:
“郡王!辛司医!裴先生!不好了!广运潭!广运潭上游…出…出大事了!漕运衙门急报!水面…水面发现大片大片的油污!臭不可闻!还…还有成片的死鱼浮起来了!白花花一片!更…更邪门的是,负责夜间巡渠的几个兄弟…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广运潭”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辛夷猛地转头,裹着药布的手指瞬间攥紧!裴玄微按在舆图广运潭位置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指尖下,那晕开的墨点,如同正在洇开的、不祥的血渍。
草堂内,孤灯的火苗在骤然灌入的寒风中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将墙上悬挂的陈旧星图布幔投影成扭曲晃动的、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