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正刻,长安城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沉入最深的梦境。最后一记宵禁鼓声的余韵在朱雀大街青石板缝隙里彻底消散,沉重坊门在吱呀闷响中轰然闭合,将一百零八坊切割成无数个寂静的囚笼。巡夜金吾卫铁甲鳞片的摩擦声渐行渐远,没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义宁坊蜷缩在长安城西南一隅,低矮土墙圈住挤挤挨挨的泥屋草棚,此刻只剩下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和远处野狗有气无力的吠叫。浑浊的雾气贴着潮湿的地面蛇行,带着水井深处特有的土腥和角落垃圾堆隐约的酸腐气,沉甸甸地压在坊内每一个蜷缩的躯体上。
更夫王五裹紧身上那件油光发亮、几乎辨不出本色的破袄,袖着手,缩着脖子,沿着坊内唯一那条被踩得稀烂的泥路巡行。他手里的梆子冰凉,巡更灯笼里那点豆大的火苗,在浓雾里晕开一小圈昏黄模糊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坑洼的泥水。坊内死寂,只有他脚下踩碎薄冰的嘎吱声格外刺耳。他抬头望了望天,灰蒙蒙一片,连颗星子都瞧不见,心头莫名有些发紧,总觉得这夜静得过分,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突然——
“嗬…嗬嗬……”
一声压抑到变调、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撕裂的嘶哑抽气声,毫无征兆地刺破了死寂!像是某种信号,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更多的咳嗽声从道路两侧低矮的棚屋里爆发出来!那不是寻常的咳嗽,是撕心裂肺、掏心挖肺的呛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硬生生咳挤出来,中间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孩童惊惧的尖利啼哭!
“砰!” 路旁一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猛地撞开,一个男人踉跄着扑跌出来,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里。他像是离了水的鱼,身体痛苦地蜷缩弹动,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喉咙,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昏黄的灯笼光扫过他的脸,王五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男人的口鼻间,正汩汩涌出粘稠发黑的血沫!那血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不祥的幽暗光泽,蜿蜒爬过下颌,滴落在肮脏的泥地上。
仿佛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更多的门扉被撞开,更多扭曲的人影跌撞而出,如同被无形绳索操纵的木偶。有人扶着土墙剧烈呕吐,秽物里混着刺目的黑红;有人首接在地,身体间歇性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污血;一个妇人抱着襁褓,凄厉地哭喊着孩子的名字,那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软软垂下,口鼻间同样染着惊心动魄的黑痕。灯笼昏黄摇曳的光,将这些痛苦挣扎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拉扯成幢幢鬼影,口鼻溢血的惨状在光影交错中倍显狰狞。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汗毛倒竖的甜腥气,猛地冲入王五的鼻腔,呛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寒意不是从脚底升起,而是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骨,狠狠噬咬!
瘟疫!
这两个炸雷般的字眼在他僵硬的脑海里轰然炸响!只有在最恐怖的传闻里,才会出现的景象,此刻活生生在他眼前上演!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哐!哐哐哐——!!!”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王五用尽全身力气,抡起手中的梆子,发疯般砸向另一只手里的破铜锣!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瞬间撕裂了义宁坊上空压抑的寂静,也盖过了那一片痛苦挣扎的呻吟与哭嚎!
“走水了——!快来人啊!走水了——!!” 他扯开嗓子,用变了调的尖利嗓音,嘶吼着宵禁中唯一被允许的呼救号令。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破碎,在死寂的坊巷里激起空洞的回响,显得异常凄厉。
冰冷的绝望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他的脊梁向上爬。然而,就在这绝望的嘶喊尾音尚未落地的刹那,一只冰冷、僵硬、带着粘腻湿滑触感的手,猛地从下方黑暗的泥泞里探出,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他左脚脆弱的脚踝!
“呃啊——!”
王五的嘶吼瞬间变成了短促的惊怖抽气,所有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他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颅,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
巡更灯笼昏黄摇曳的光圈,颤巍巍地向下移动,最终定格在抓住他脚踝的那只手上。那手枯瘦如柴,皮肤青黑,指甲缝里塞满了污黑的泥垢。光晕继续上移,照亮了一张紧贴着冰冷泥地的脸——正是他隔壁那个沉默寡言的老木匠!此刻,那张脸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七窍之中,暗红的血线如同蜿蜒的蚯蚓爬满了面颊,在惨淡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黑紫色。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暴突出来,死死地、怨毒地向上瞪着王五,瞳孔深处一片死寂的疯狂。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恐怖声响,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气息喷在王五的裤腿上。
冰冷的死亡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毒蛇般瞬间缠上王五的腿骨,首冲天灵盖!他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巨大的恐惧让他喉咙被堵死,连尖叫都发不出,只能僵在原地,与那双来自地狱的眼睛对视。
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紧接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义宁坊彻底沸腾!绝望的哭喊、痛苦的呻吟、疯狂的拍门声、重物倒地的闷响……无数声音汇聚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远处,被刺耳警锣惊动的巡夜金吾卫,火把的光芒如同受惊的红色流萤,正从几条街巷之外急速汇聚而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铿锵声踏碎了夜的死寂,朝着这人间炼狱般的义宁坊,汹涌扑至!消息,必将以最快的速度,带着血腥和死亡的烙印,撞开万年县衙与刑部那沉重的朱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