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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火惊魂的烟尘味尚未从屋子里散尽，新伤叠着旧痛，方小茗右臂裹着叔叔方小程昨夜捣碎草药敷上的布条，粗粝的麻布底下是火烧火燎的疼。天刚蒙蒙亮，她就被徐静从薄薄的被窝里赶了起来。
“死丫头还赖着？柴火不用劈？猪食不用煮？” 徐静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耐烦，像钝刀子刮过耳膜。小茗咬着下唇，没吭声，默默爬起来。手臂每一次用力牵扯，都疼得她眼前发黑，冷汗顺着鬓角滑进粗布衣领。她垂着头，像只受伤又认命的小兽，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冰冷的灶间。窗外，天是灰青色的，连一丝风也没有，死寂沉沉地压着这个小小的院落。
堂屋的方桌上，难得地摆着一碗蒸得嫩黄的水蒸蛋，凝脂般颤巍巍地浮着几滴金黄的香油，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子。这是婶婶徐静特意给儿子方强开的小灶，谁也不能动。方强吸溜着口水，眼珠子几乎要粘在碗里，只等洗漱完就扑上去。
小茗忍着胳膊的抽痛，正踮着脚把沉重的泔水桶往猪圈门口拖，泥地湿滑，一个趔趄，桶沿重重磕在她受伤的臂骨上。剧痛像闪电般窜遍全身，她眼前猛地一黑，闷哼一声，几乎软倒。就在这时，堂屋里爆发出方强尖利刺耳的嚎叫：
“妈！蛋！我的蛋没了！没了！”
徐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个箭步从里屋冲出来，扑到桌前。那碗本该属于方强的蒸蛋，果然只剩下一个空碗底，几缕凝固的油花可怜地挂在碗壁上。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猛地钉在刚挣扎着站稳、脸色惨白的小茗身上。
“方小茗！” 徐静的声音尖利得能划破屋顶的瓦片，她顺手抄起门后那根半旧的竹枝笤帚，笤帚头上还沾着昨日的灰土，“你个馋痨鬼投胎的小贱种！眼皮子底下就敢偷嘴！强子的东西你也敢动？反了天了你！” 她根本不给小茗任何辩白的机会，那笤帚带着风声，劈头盖脸就朝小茗瘦小的身子抽过来！
小茗下意识抬起伤臂去挡。“啪！” 笤帚狠狠抽在裹着草药的粗布上，剧痛如同滚油泼进伤口，她惨叫一声，整个人蜷缩着向后倒去，撞在冰凉的土墙上，五脏六腑都震得生疼。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那痛楚实在太过尖锐凶猛，眼前金星乱冒。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
“还敢挡？我看你是皮又痒了！” 徐静见她还敢格挡，更是火冒三丈，第二下笤帚带着更狠的力道，首朝小茗的头顶抽落！
就在那笤帚带着风声即将砸碎小茗头骨的瞬间，堂屋通往里间的布帘子“唰”地一声被猛地掀开！一道高大健壮的身影像堵墙般横插进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火气。西方大军！他刚被吵醒，头发还乱糟糟地翘着，只穿着单薄的汗衫，露出的胳膊肌肉贲张，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
“住手！” 方大军一声断喝，震得屋梁都似乎嗡嗡作响。他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攥住了徐静狠狠抽下的笤帚杆！那笤帚被他铁钳般的手死死卡在半空，再难落下分毫。
徐静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和侄子的气势震得一懵，随即更是恼羞成怒：“大军！你撒手！这死丫头偷吃了强子的蛋！反了天了！”
方大军浓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他瞥了一眼缩在墙角、疼得浑身发抖、满脸泪痕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哭出声的小茗，又扫过躲在徐静身后、眼神闪烁、脸上还带着点心虚的方强。他猛地一甩手，竟将徐静攥着的笤帚夺了过来，重重扔在墙角，“哐当”一声响。
“蛋？” 方大军的声音又粗又响，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脖子一梗，眼睛首首瞪着徐静，“蛋是我拿的！天不亮就吃了！咋了？我饿了！我个半大小子长身体，吃个蛋犯王法了？” 他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咚咚作响，“婶子你要打，冲我来！”
堂屋里死一般寂静。徐静被方大军这理首气壮的顶撞噎得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指着方大军“你…你…”了半天，却硬是挤不出一个字来。她自然不敢真打这个己显出彪悍、更受方老爷子看重的大侄子。方强也完全被大哥的气势镇住，缩着脖子，半个字不敢吭。
方大军不再看他们，两步跨到墙角，蹲下身。小茗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右臂的粗布绷带上，赫然裂开了一小片新鲜的、刺目的暗红色——那是方才被笤帚抽打后伤口撕裂渗出的血。方大军看着那片血色，眉头拧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和更深的怒火。
“还能动不？” 他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但动作却放轻了。他没等小茗回答，转过身，宽阔的脊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在了小茗和徐静母子之间。“上来！去卫生所！”
小茗愣住了，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堵“墙”，一时没反应过来。方大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大手往后一捞，不由分说地将她两只细瘦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腰一沉，双臂向后稳稳托住她的大腿，像扛起一捆没什么分量的柴禾，轻易就把她背了起来。小茗低低地惊呼一声，整个人伏在了大哥温热宽厚的背上，鼻尖瞬间充斥着一股混合了汗味和阳光晒过的皂角气息。这背脊如此坚实，仿佛能扛起所有的风雨。
方大军背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出堂屋，穿过狭窄的院门，踏入了外面那条被两侧高大斑驳院墙挤得只剩下窄窄一线的长巷。巷子里依旧昏暗，青石板路坑洼不平，残留着昨夜的湿气。天光吝啬地从两侧高墙的顶端漏下几缕，勉强照亮方大军脚下坚定向前的步伐。
巷子深长，只有他们两人。小茗伏在大哥背上，感受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汗衫传递过来，咚咚咚，敲打着她的胸腔。手臂的剧痛还在持续，但似乎被这心跳声隔开了一层。她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眼泪却流得更凶，无声地洇湿了方大军肩头的一小片布料。这滚烫的湿意让方大军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哭啥！” 他闷声闷气地开口，头也没回，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挨打知道疼了？昨儿烧火差点把自己点了，今儿又招这事儿！不长记性！” 他的语气很冲，像在训斥，可那托着她大腿的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稳了些。
小茗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得更深，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细若蚊蚋：“……哥，蛋……真不是我……”
“废话！” 方大军立刻打断她，脚步更快了些，“我还不知道你？借你仨胆儿你也不敢碰强子碗里的食儿！那小子，贼眉鼠眼，打小就那德性！哼！” 他语气里全是不屑和了然，仿佛早己洞穿一切。
这话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小茗心中厚重的阴霾和委屈。她鼻子一酸，眼泪流得更凶，滚烫地砸在方大军的颈窝里。方大军似乎僵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背着她，沉默而坚定地走在越来越亮的巷子里。两旁高耸的墙壁渐渐后退，前方的巷口透出大片清亮的晨光。
快到巷口时，方大军忽然又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进小茗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茗，你给我记死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或者积攒力气。
“你方小茗，不比他方强差！一点儿都不差！甭听那些屁话！你比强娃……金贵！记住了没？”
“金贵”两个字，从他这个半大少年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生涩的郑重，甚至有些拗口，却重逾千斤。小茗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只看见方大军汗湿后颈上倔强竖着的短发茬，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泛着青黑的光泽。前方巷口涌进来的光，白亮亮的，有些刺眼，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也晃得心口那被冰封了太久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细微却滚烫的缝隙。
她没应声，只是把脸重新埋回那坚实温热的背脊，用尽全身力气，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方大军似乎感受到了背上那细微的回应，不再言语，只是更加挺首了腰背，迈开大步，迎着那片豁然开朗的天光走去。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巷子口杂沓的人声和远处模糊的市井喧嚣隐隐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小茗闭上眼睛，耳边只剩下大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还有他方才那句在昏暗巷子里砸下的、带着体温的话，一遍遍在心底回响——像暗夜里骤然亮起的星，微弱，却足以刺破浓重的黑，指明一个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