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锥,抵在颈侧跳动的血脉之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右肩骨裂处钻心的剧痛,更牵扯着左腕毒伤处那疯狂蔓延的麻痹与灼烧。鹤顶蓝的毒,如同跗骨之蛆,正贪婪地啃噬着所剩无几的清明。谢清漪甚至能感觉到那点细微伤口下,血液流淌的速度在变缓,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萧玦的问话,字字如冰刀,刮过耳膜。
飞鹰叛军?
她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混着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水光。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被剑气和毒伤双重扼住,连一丝冷笑都挤不出。
不能死在这里。
更不能以“无影”的身份死在他剑下。
谢府的血仇未报,母亲的冤屈未雪,账簿只夺回一半……她不能倒!
求生的意志如同濒死的困兽,爆发出最后一丝蛮力!
她猛地侧头!不是避让那致命的剑锋——那只会让剑尖更深地切入皮肉!
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身体的重心狠狠朝着受伤的右肩方向压去!
“咔嚓!”
肩胛骨碎裂处传来令人牙酸的、仿佛朽木彻底折断的脆响!剧痛如同炸雷在脑中轰鸣!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
但这拼着废掉一条胳膊换来的、近乎自残的剧痛爆发力,也让她被剑锋逼得后仰的身体获得了极其短暂、不足半息的失衡!
借着这剧痛带来的、身体本能的前冲惯性!
她的左手!那只被毒针擦伤、正流淌着诡异蓝血的手!猛地抬起!却不是格挡长剑!而是狠狠抓向自己夜行衣的下摆!
嗤啦——!!!
坚韧的黑色棉麻布料被染血的、带着毒的手指生生撕裂!发出一声刺耳的布帛哀鸣!
一大片下摆被粗暴扯下!露出里面同样玄色但更单薄的里裤,以及一截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刺眼、此刻却沾满污血和灰尘的小腿!
没有犹豫!
染血的布片被左手死死攥住!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不顾布片边缘沾染的毒血正更快地渗入掌心伤口!她咬着牙,用布条在左臂上方、靠近肩窝的位置,狠狠缠绕!打结!动作粗暴得如同对待仇敌的肢体!勒紧!再勒紧!试图用物理的压迫强行减缓毒血上行心脉的速度!
剧痛!毒噬!窒息般的勒束!
多重折磨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几乎要再次栽倒!
就在这挣扎包扎的混乱瞬间!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玉珠落盘的脆响!
她束发的玄色布带,因方才剧烈的撕扯动作和身体的猛烈颤抖,终于彻底崩散!一头如瀑的青丝,失去了最后的束缚,瞬间倾泻而下!带着奔跑搏杀后的汗湿和尘灰,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后背,甚至有几缕粘在了她因剧痛而汗湿的苍白脸颊上!
发丝垂落,遮掩了部分凌厉的轮廓,在摇曳的残灯和窗外透入的雪光映衬下,竟奇异地显露出几分属于女子的、被狼狈和血污掩盖的脆弱线条。
萧玦持剑的手,稳如磐石。剑尖依旧精准地锁定着她的咽喉,未曾因她自残般的包扎和青丝散落而有半分偏移。但那冰冷面具下的目光,在她青丝披散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方才那不顾一切撕衣裹伤的狠绝,与此刻发丝垂落间无意流露的轮廓……一丝极其细微的、违和的怪异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思维里荡开微澜。
谢清漪强撑着没有倒下。包扎完毕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因毒素和勒束微微痉挛。她猛地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那双因剧痛和毒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如同淬了火的寒星,死死迎上萧玦冰冷审视的目光!
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到绝境的、孤狼般的凶狠和一种近乎荒诞的讥讽!
她甚至咧开嘴,沾着血污和灰尘的唇边,扯出一个极其难看、却带着十足挑衅意味的冷笑!
身体因虚弱和剧痛微微摇晃,她伸出那只尚能活动的、染着蓝血和污泥的左手,不是去挡剑,而是猛地探向旁边窗棂下堆积的、被寒风卷入的冰冷积雪!
五指狠狠插入雪堆!刺骨的冰寒瞬间冻得她一个激灵!却也暂时压下了伤口火烧火燎的毒痛!
她抓起一大把冰冷的、混杂着灰尘和碎木屑的脏雪!看也不看,朝着自己那张沾满血污、汗水和灰尘的脸,狠狠抹了上去!
动作粗鲁!毫无章法!
如同一个绝望的囚徒,用最原始的方式清洗耻辱!
冰冷的雪渣混着污垢,在她脸上粗暴地涂抹!擦过苍白的皮肤,抹过干裂的嘴唇,揉进散乱黏腻的发丝!瞬间将她本就狼狈不堪的脸,糊成了一片更加肮脏的、黑白灰红蓝混杂的泥泞!
雪水混着污血,顺着下巴滴落,在冰冷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污迹。
做完这一切,她猛地甩掉手上残留的雪泥,抬起那张被雪水冲刷后、反而更显污浊诡异、如同戏台上拙劣花脸的脸,再次迎向萧玦!
嘶哑的声音,带着毒伤侵蚀的喘息和剧痛导致的颤抖,却刻意拔高,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尖刻的嘲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向萧玦:
“呵…咳咳……”她咳出一口带着铁锈甜腥的浊气,眼神却亮得惊人,“萧大人好大的威风!好利的剑!”
“追查飞鹰叛军?”
“追查毒杀命案?”
她染血的指尖,颤抖着指向自己糊满血污的脸,指向自己散乱的发,指向自己撕裂的衣摆下露出的那截小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尖锐:
“您这大理寺的青锋宝剑——”
“不斩国贼!不诛凶顽!”
“倒是追着我一介深闺弱女子——”
“在这破败阁楼里——”
“赶尽杀绝?!”
“怎么?萧大人是觉得我这张脸——”
她猛地将脸又往前凑了半分,几乎要撞上那冰冷的剑尖!污浊雪水下,那双眼睛里的讥诮和疯狂几乎要溢出来!
“——比那账簿上的飞鹰烙印——”
“更像叛国逆贼?!”
字字诛心!句句带刺!
以最狼狈的姿态!发出最尖锐的控诉!
萧玦持剑的手,依旧稳。
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瞳孔,在她这番近乎撒泼打滚、却又字字指向要害的尖锐控诉下,在她刻意展露的“女子”姿态下,终于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滚烫的石子!
深闺弱女子?
这身手?这狠辣?这抢夺账簿的决绝?
荒谬!
他冰冷的视线如同探针,瞬间扫过她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夜行衣下并无明显束缚痕迹),扫过她撕裂衣摆下的小腿线条(纤细却紧实,绝非养尊处优),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猛地定格在她因抬起手臂斥责、而微微滑落了半寸的、染着蓝血污迹的左手手腕之上!
玄色紧束的夜行衣袖口被撕裂的布条和雪水浸透,凌乱地堆叠在腕骨处。
就在那一片狼藉的污秽之下!
一点温润的、与这血腥污浊格格不入的、极其细微的金光,骤然刺入了他锐利的视线!
那是一只镯子。
一只被血污和雪泥半掩的、圈在她纤细腕骨上的镯子。
镯身是极品的羊脂白玉,温润如凝脂。
而在那玉环之上,精巧无比地镶嵌着数段赤金绞丝!金丝缠绕盘结,勾勒出缠枝莲纹的轮廓,更在几个关键的节点上,缀着米粒大小、却雕琢成镂空铃兰花朵形状的赤金铃铛!
此刻,因她手臂激动的颤抖和斥责的动作,那几朵精巧的金铃兰正微微晃动!
铃身中空,内里悬着一颗同样赤金打造、小如芥子的铃舌!
虽然被污血和雪泥糊住,未曾发出声响,但那独特到极致的造型——金镶玉的材质,缠枝莲托底,铃兰镂空铃身,内嵌赤金铃舌——如同烙印般瞬间击中了萧玦的记忆深处!
太后千秋宴!
御花园!
那个因献上奇巧双面异色绣屏而获太后亲口嘉许、赐下贴身信物的谢府嫡长女!
“清漪丫头,这镯子哀家戴了多年,今日赐你,见此镯如见哀家。”
太后慈和带笑的话语犹在耳边!
而眼前这镯子……
分明!一模一样!
金镶玉铃镯!
太后亲赐!谢府嫡女谢清漪的信物!
怎么会……戴在这个夜闯禁地、抢夺飞鹰账簿、身染剧毒、狠辣如狼的“无影”手上?!
巨大的荒谬感和前所未有的冲击如同滔天巨浪,狠狠拍打在萧玦冰冷坚固的心防之上!银质面具之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平静的寒潭被投入万钧巨石!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持剑的手,第一次,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