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腊月初七,雪压得山路快断了。
宋玉兰推开门,只听“咯吱”一声,门框上结了一夜的冰坠子被震下来,砸在地上,碎成一小地的白光。她抬头看了眼天,灰得像湿透的棉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脚底冰得发疼。村口那块石碑上,覆了厚厚一层雪,连“马岭村”三个字都快看不见了。
十天了。
男人们走了整整五天,说是翻过后山去找粮,顺便打猎回来带点肉。可如今,山路封了,雪没过膝,男人们却还没个影子。
她的男人也在其中——林宝山。
临走前,他戴上她给他缝的棉手套,还搂了她一下,说:“等我回来,给你带只兔子回来炖汤。”
她没笑,只帮他理了理围巾。雪己经落在他眉毛上,像结了霜似的。她那时就觉得不太对劲,但也没说出口。
村子太小,小到谁家灶台起了烟、谁家炕头冷了,左邻右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男人们走后,这些天村子安静得过分,连狗都不叫了。
宋玉兰回屋,把门拴上。灶里火己经灭了,她蹲下身子扒拉几根湿柴,火星噼啪地冒出来,像濒死的虫子抽搐了两下,又熄了。
没有油,劈柴也烧不透。
她娘家的娘说,劈柴不好烧是因为“阴气重”。宋玉兰从不信这些,但这几天她的确觉得屋子里怪得很,夜里老是听见火塘底下有轻轻的哼声,像有人在唱歌,声音细细碎碎的,又闷得像压在水里。
她烧水的时候不敢看锅底,怕水烧开了,真的有什么东西浮上来。
“玉兰——”
有人在门外喊她,是住在隔壁的许婶。她穿得像个粽子,脑袋上裹着棉围巾,手里提着什么。
“你家还有剩饭没?”许婶语气里有点试探,“我闺女两天没吃饱了。”
宋玉兰摇摇头,“只有点玉米渣,留着熬水糊稀饭的。”
许婶没走,还站在门口,眼神闪闪躲躲。
她不肯说的那句话,宋玉兰替她说了出来:“你想问,男人们怎么还没回来?”
许婶眼圈一下就红了,“大雪天的,他们……会不会出事了?”
宋玉兰没回答。她望着村头,那几根挂着冰的电线像吊着的白蛇,一动不动。
“许婶。”她突然问,“你记不记得,他们走的时候,是不是十个人?”
许婶愣了愣,“对,是十个啊,村里能走的男人就那么些,全去了。”
“你记得他们都穿了什么?”
“这……谁记得那么清楚?咱们又不是娘们样地盯着人家看。”
宋玉兰没再追问,只轻轻点了点头。
可她记得。她记得林宝山走时,穿着她亲手纳的黑布棉鞋,鞋底还打了补丁。他脚大,鞋又沉,走路时脚后跟会“咯哒咯哒”地响。
那天夜里她听见那个声音,清清楚楚地从火塘边响起。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第二天她在村里拐角,看见老丁家的男人穿着一双黑布棉鞋,右脚后跟裂了一道口。
那鞋,是她缝的。
她没说。她只回了家,进门前脱了鞋,坐在灶边,一首烧着那锅汤。灶火红得发虚,锅里的肉己经炖得散了,浮着一层油沫。
她婆婆坐在一旁,背靠着墙,脸皱成一张纸,眼神呆滞,一句话也没说。
“这肉哪来的?”宋玉兰问。
她婆婆像没听见一样,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进嘴里。
“……打来的,老丁说是打的野猪。”
“是么?”宋玉兰盯着她。
她婆婆咽下最后一口汤,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宋玉兰没再说话。
第二天,她偷偷摸了那锅肉里一块骨头,用牙咬了咬。咯哒一声,骨头裂开,露出里面有个嵌着金属的小圆片——那是林宝山后门牙补的金牙,前年摔了牙,走了三十里山路才装的。
她把那块骨头埋在灶台下,没哭,也没闹。
男人没回来,鞋回来了,牙也回来了,肉煮熟了。
宋玉兰看着雪地里自己踩出来的脚印,一个个被风吹得模糊。她慢慢拢了拢袖子,往村头走去。
她要去看看,村里剩下的那几个男人,都穿着谁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