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物间里寂静无声,陈半夏可以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首跳。
她将那块冰冷坚硬、裹着破布的剪刀头紧紧按在心口的位置,那是唯一能支撑她站稳的定海神针。
目光死死盯着那扇吱呀作响、随时可能被推开的破木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油上煎熬。
前世的恐惧和今生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她强迫自己回忆牛棚里濒死的绝望,回忆王翠花那涂着廉价胭脂的恶毒笑脸,回忆陈家人冷漠如冰的眼神。
这滔天的恨意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她的恐惧。
“吱嘎——”
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只见一道身影灵活地闪了进来,又飞快地反手将门虚掩上。
来了!
陈半夏瞳孔微缩,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所有的锐利光芒,只留下前世那种熟悉的、带着怯懦和迷茫的神色。
“半夏!我的好半夏!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发呆呀?急死我了!”
来人正是王翠花。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刻意收紧了腰身的碎花小褂,两条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脸上扑了层劣质的香粉,试图掩盖粗糙的皮肤,嘴唇涂得红艳艳的。
她脚步轻快地凑到炕边,一把抓住陈半夏冰凉的手,语气亲热得能滴出蜜来,眼神里却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算计。
“快看看都什么时辰了?日头都偏西了!”王翠花夸张地拍着大腿,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充满了蛊惑。
“刘二哥!刘二哥他都在老地方等急啦!那脸拉得老长,都快掉地上了!你再磨蹭,那趟进城的顺风车可就真开走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陈半夏被她的手抓着,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吐出来。
前世就是这双“好姐妹”的手,亲手将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强忍着甩开的冲动,手指在袖子里死死掐住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伪装。
她抬起脸,努力挤出一个怯生生的、带着惶恐和犹豫的表情,声音细若蚊呐,还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
“翠…翠花……我…我心里慌得很……刘二哥…他…他真的可靠吗?我…我听说城里人花花肠子多…他…他真能带咱俩进城?真能给安排工作?”
她故意把“杜仲谋”三个字含在嘴里,欲言又止,等着看王翠花如何表演。
果然,一听到“杜仲谋”这个禁忌的名字,王翠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脸上的假笑瞬间扭曲了一下。
随即换上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意识到什么似的压下去,语速飞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半夏脸上:
“哎呀我的傻半夏!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还提那个晦气的煞星做什么?!”
王翠花嫌恶地啐了一口,仿佛提到杜仲谋的名字都脏了她的嘴。
“那杜仲谋是个什么玩意儿?村里谁不知道?爹娘死绝的扫把星!成天阴沉着个棺材脸,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
那双眼睛,啧啧,跟狼似的,看人一眼能吓掉魂儿!就他那穷酸样,住的破房子比你这杂物间好不了多少!
你嫁给他?那不是跳火坑吗?等着被他克死吧!”
她用力摇晃着陈半夏的手臂,仿佛要摇醒一个迷途的羔羊,继续描绘着那虚假得如同肥皂泡的“美好未来”:
“刘二哥能一样吗?人家是正经的城里户口!有门路的!那供销社的大领导,是他亲表舅!
安排两个临时工名额,还不是他表舅一句话的事儿?
我都打听清楚了,进了供销社,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月月有工资拿,粮票、布票、油票,样样不缺!
顿顿白面馒头管够!逢年过节还有福利,什么香胰子、花布头、红糖块……哪样不是咱乡下人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
王翠花两眼放光,说得唾沫横飞,仿佛那些“好东西”己经堆在了眼前。
她凑得更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我全是为你好”的蛊惑:
“半夏,你想想,咱俩一起进城,一起当工人,住那亮堂堂的筒子楼,穿那城里姑娘才有的‘的确良’衬衫,小皮鞋一蹬,多体面!
到时候,村里那些当初瞧不起咱的人,还不得眼红死?
你爹妈、你哥嫂,还不得把你当祖宗供起来?”
她顿了顿,观察着陈半夏“动摇”的神色,又适时地抛出一颗重磅炸弹,语气带着刻意的惊恐和怜悯:
“再说了,你以为你还有退路吗?你妈……你妈她早就盘算好了!隔壁村那个张老光棍,你知道不?
就是那个瘸了条腿、脸上还有块大黑疤的!人家可是愿意出‘三转一响’(注:七十年代结婚彩礼,指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的厚礼来娶你!
你妈眼睛都红了!就等着拿你去换彩礼,给你哥盖新房娶媳妇呢!
你甘心嫁给那种又老又丑又瘸的老光棍,一辈子在穷山沟里当牛做马?”
“轰——!”
王翠花的话准确的说到了前世陈半夏最恐惧的点上。然而此刻,陈半夏心中只有冷冷的嘲讽和滔天的怒火!
好一个“好姐妹”!好一个“为她着想”!这字字句句,看似掏心掏肺,实则全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用虚无缥缈的“城里好日子”引诱她,再用“老光棍”的恐怖威胁吓唬她,彻底击溃她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
前世,她可不就是被这套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傻乎乎地跟着走了吗?
陈半夏的身体配合地剧烈颤抖起来,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恐惧”的泪水,嘴唇哆嗦着:
“真…真的吗?我妈她…她真要把我卖给张瘸子?”声音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
“千真万确!”王翠花斩钉截铁,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仿佛鱼儿己经上钩。
“我亲耳听你妈跟你爸在屋里头嘀咕的!那彩礼单子都拟好了!
半夏,咱们没时间了!现在只有刘二哥能救你!只有跟他走,你才能跳出这个火坑!
快!赶紧收拾两件衣服,跟我走!再晚就真来不及了!刘二哥的脾气可不好,等急了甩手走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王翠花急不可耐地催促着,伸手就去拉陈半夏的胳膊,想把她从炕上拽起来。
就在她身体前倾、手臂伸出的瞬间,她手腕上一样东西在透过窗格的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一个崭新的、粉红色的塑料头花!
那颜色俗气得扎眼,用几颗亮片点缀着,正是供销社里摆在最显眼柜台、标价两毛钱的那种!
前世,陈半夏在供销社的柜台前,曾无数次眼巴巴地看过它,省吃俭用攒着鸡蛋钱,却始终没舍得买下它!
而此刻,它却明晃晃地、得意洋洋地别在王翠花那并不算干净整洁的辫子上!
一个想法瞬间闪进陈半夏的脑海!
前世,她只顾着恐惧和“憧憬”,根本没留意这个细节!
现在想来……这头花哪来的?
王翠花家比她还穷,她爹妈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怎么可能舍得给她买这种纯粹为了“美”的奢侈品?
答案呼之欲出!
刘二赖!
只有刘二赖这个收了陈家好处、负责演这出“抓奸”戏码的狗腿子,才会用这种廉价的玩意儿来“犒劳”王翠花这个穿针引线的“功臣”!
这头花,就是王翠花出卖她、构陷她的铁证!是沾着她前世血泪的赃物!
陈半夏死死咬住口腔内壁,才勉强压下那股立刻扑上去撕烂王翠花的冲动!
冷静!陈半夏!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证据,需要把这对狗男女连同陈家那群吸血鬼,一起钉死在耻辱柱上!
她需要……让王翠花亲自把她带到“案发现场”!
电光火石间,所有的计划在陈半夏脑中清晰起来。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汹涌的杀意和冰冷的算计。
再抬起头时,脸上只剩下被“现实”逼迫到绝境的认命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好……”陈半夏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抽干了力气的虚弱,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反手紧紧抓住王翠花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对方的肉里,盯着王翠花的眼睛。
“翠花,我…我跟你走!你是我唯一能相信的人了!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我不想嫁给张瘸子!我跟你进城!”
王翠花手腕吃痛,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陈半夏抓得更紧。
她看着陈半夏那苍白脸上“绝望又依赖”的眼神,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计划得逞的狂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蠢货就是蠢货,稍微吓唬一下,还不是乖乖上钩?
“这才对嘛!我的好半夏!”王翠花脸上重新堆起假笑,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揉了揉被掐红的地方,语气更加热切。
“快!赶紧的!拿上包袱,咱们这就走!悄悄的,别惊动人!刘二哥在柴房后面等着呢!”
陈半夏顺从地点点头,动作“慌乱”地在炕角摸索着,拿起那个早就准备好的、瘪瘪的小包袱——里面只有两件破旧的换洗衣服。
她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走…走吧……”她低着头,声音细弱。
王翠花迫不及待地拉开虚掩的门,警惕地探头往外看了看。
正是下午上工的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陈家人都去了地里。她心中一喜,回头对陈半夏招招手:“快!没人!跟上!”
陈半夏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当她跨出那扇充满霉味和痛苦回忆的杂物间门槛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但眼底最后一丝对这个“家”的留恋,彻底化为了灰烬。
阳光刺眼地照在脸上,带着秋日午后的暖意。
陈半夏微微眯起眼,看着王翠花那因为兴奋而微微扭动的背影,看着她辫子上那枚崭新的、反射着廉价光芒的粉红头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王翠花,好好带路吧。带我去看看,你和刘二赖,还有我那群“好家人”,精心为我准备的“锦绣前程”!
她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心口位置,那裹在破布里的冰冷剪刀头,正紧贴着温热的皮肤,像一条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亮出致命的獠牙。
反击的号角,在踏出陈家院门的第一步,己然无声地吹响。
陈半夏跟在王翠花身后,看似怯懦顺从,低垂的眼帘下,眼神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个即将走向毁灭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