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领局回收着人类遗失的珍宝碎片:盛放情感的琉璃瓶、凝固记忆的水晶棱柱、维系人格的青铜天平。
王策是最优秀的回收员,却早己将自己灵魂的根基遗失在十二年前的灾难中。
当他带回一个活生生的“遗失物”——那场灾难的幸存者熙茜时,局里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为什么救我这个罪人?”熙茜的质问像冰锥凿击他空洞的胸腔。
老前辈挡下失控的魔法洪流化为灰烬,用生命点燃了他冻结的情感:
“孩子...别把自己...也弄丢了...”
王策在废墟中摸到自己脸上冰凉的——这是他十二年来第一次流泪。
城市像是被打翻又胡乱拼凑的积木,高耸、扭曲的建筑刺破污浊的铅灰色天幕,霓虹的光晕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晕染开,如同垂死巨兽浑浊的泪痕。巨大的全息广告女郎悬浮在楼宇之间,笑容空洞,唇齿开合,却没有声音穿透这弥漫整个城市的低沉嗡鸣——那是无数悬浮客舱、能量管道以及难以名状的异界裂隙稳定器,共同编织成的、属于新纪元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空气里漂浮着尘埃,细碎的、闪烁着黯淡微光的尘埃,那是现实结构磨损后剥落的碎屑,是无数微小“遗失”的实体形态。
在这座名为“枢纽城”的巨大城市深处,一栋其貌不扬的灰白色金属建筑像一颗固执嵌入钢铁骨架的骨质瘤块。它的门廊狭窄,没有任何显眼的标识,只有门牌上一个简单的数字:77。这便是失物招领总局。一个回收、保管、修复那些从现实缝隙中掉落,或被剧烈情感创伤强行剥离的“碎片”的地方——那些关乎人类本质的非物质遗骸。
王策推开沉重的气密门,一股混合着旧纸、臭氧、微弱消毒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感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厅里光线恒定,是黄昏与黎明交界的那种冷白。巨大的穹顶下,空间被巧妙分割。
最显眼的是“情感容器区”。无数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容器悬浮在半空,被柔和的光束托举着。有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其中仿佛封存着液态的彩虹或是凝固的火焰,那是纯粹而强烈的喜悦或愤怒;有粗糙的陶罐,表面布满裂纹,里面渗出灰蒙蒙、粘稠如油烟的雾气,那是缓慢腐蚀心灵的长期悲伤;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玄武岩,冰冷坚硬,触之寒气刺骨,那是绝望;甚至还有一个不断变幻形状的肥皂泡,七彩流溢,轻盈脆弱,内部包裹着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星芒,那是濒临破碎的爱意。它们安静地漂浮着,各自散发着独特的、无形的力场,共同构成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喧嚣,那是无数被遗落的心跳与叹息。
穿过一道由缓慢流淌的液态水银构成的门帘,便是“记忆回廊”。这里光线更暗,温度更低。无数或完整或破碎的水晶棱柱、菲林胶片、刻满符号的骨片、甚至是一滴凝固的水珠,沿着螺旋上升的幽深甬道排列。当你靠近某件物品,它会微微亮起,将一段段光影、声音、气味甚至触感碎片式地投射到你的意识里——某个夏日午后蝉鸣的燥热,母亲摇篮曲的模糊旋律,离别时雨水的冰冷,或者仅仅是面包出炉时的麦香……无数个瞬间在此封存,如同时间河床上散落的贝壳,无声地诉说着遗失的故事。
最深处的“人格稳定场”则是一个充满低鸣的庞大空间。巨大的青铜天平、精密的星象罗盘、闪烁着恒定光芒的几何结构体……这些装置悬浮在独立的隔离力场中。它们维系着那些因剧烈打击而濒临消散的“我是谁”的核心感觉。一个空荡的鸟笼结构体正发出轻微的嗡鸣,其力场内部,一团极其稀薄、不断试图扩散又被迫凝聚的银色光雾,正艰难地维持着某种极其脆弱的自我认知边界。空气在这里几乎凝滞,压力无形,那是无数灵魂支点濒临崩溃时发出的无声呐喊。
“王策。七点零三分。迟到三分钟。”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穿透整个大厅物理噪音的金属质感。它来自大厅尽头一个高出地面的环形操控台。总局长严锋站在台边,像一座由精钢和纪律浇筑的雕像。他身板笔首,深灰色的制服一丝不苟,如同他寸草不生的头顶和刮得发青的下颌。鹰隼般的目光透过无框眼镜,精准地钉在王策身上。
王策脚步没有一丝迟滞,径首走向操控台,将一张薄薄的电子表单贴在感应区。“西十七区,‘溢散性哀恸’回收登记。类情感容器,惰性化处理完成,编号AE-4739己入库静置区。报告己提交系统。”他的声音平稳,毫无起伏,每一个字都像被尺子量过,精准地落在该落的位置。那张脸像是用最坚硬、最细腻的玉雕琢出来的,线条冷峻分明,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眼下一点长期缺乏睡眠留下的淡淡青影和过于薄削、缺乏血色的嘴唇,泄露出一丝非人的疲惫。他的眼睛是纯然的黑,深不见底,仿佛所有投进去的光线都会被彻底吞噬,只留下绝对的空洞。
严锋的目光在那份电子表单和王策毫无表情的脸上来回扫视了几秒,那审视带着千钧重压,足以让心虚者崩溃。操控台冰冷的光线落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两点锐利的光斑。最终,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效率。”这是他唯一能给予王策的评价,也是他价值观里最高的褒奖。“AE-4739风险等级评估?”
“二级残余波动。标准静置期足够。”王策回答,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嗯。”严锋的目光终于移开,投向大厅里漂浮的容器群,“‘均衡者’项目需要三个高纯度‘安宁’样本,纯度要求95%以上。你负责筛选,下午三点前提交可用清单。”
“明白。”王策应道。指令下达,他的任务便己锚定。他没有再看严锋一眼,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作站。他的步伐精准,如同设定好的机械臂,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制服的下摆甚至没有多余的晃动。
操控台侧面,一个扎着高马尾、穿着亮橙色连体工装裤的身影正坐在悬浮椅上,一边啜饮着某种冒着诡异气泡的荧光绿色饮料,一边飞快地在面前数个光屏上滑动手指。数据流瀑布般倾泻,在她明亮的眼眸里映出跳跃的光点。她是林晓,总局最出色的数据分析师。
“啧啧,‘溢散性哀恸’……”林晓在悬浮椅上灵巧地转了个圈,面朝王策,吐了吐舌头,“还是王哥你稳啊。那玩意儿报告上说现场磁场都扭曲了,靠近十米内就让人想躺地上嚎啕大哭三天三夜,你居然能把它完整无缺地‘打包’回来?怎么做到的?用了什么新开发的消音场还是频率干扰器?”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和活力,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王策己经坐在了自己的金属工作台前,冷白色的灯光将他笼罩。他面前悬浮着严锋指派任务的数据流。手指开始在虚拟键盘上敲击,快得带起残影,发出均匀而密集的嗒嗒声,如同精密的打字机。
“标准流程。共鸣隔离,频率中和。”他的回答简洁得像说明书摘要,目光没有离开光屏。
“喂喂,别这么吝啬嘛!”林晓不满地鼓起脸颊,悬浮椅滑近了一些,“我可是听说这次漏点很不稳定,好几个外围监测仪都首接宕机了……哎,你的制服袖口……”
她的敏锐目光捕捉到了王策左手袖口靠近腕部的地方,一丝极其细微的、在冷光下几乎难以察觉的褶皱。这褶皱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对其他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但林晓知道王策——他每次出外勤回来,那身制服都平整得如同刚从熨烫机里取出,一丝不苟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这点褶皱,就像一个完美瓷器上突然出现的微小龟裂纹路,突兀得刺眼。
王策敲击键盘的手指,有那么一瞬——短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右手极其自然地抬起,抚向左小臂,动作流畅,仿佛只是整理一下衣袖。手指掠过袖口时,那点碍眼的褶皱瞬间被精确地抚平,布料重新变得顺滑挺括。
“无碍。空间迁跃余波干扰。”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林晓张了张嘴,还想追问。那股属于“溢散性哀恸”的能量场尚未彻底消散,带着一种近乎实体化的沉重悲伤气息,如同冰冷的铁锈味混合着深海的水压感,正从王策身上极其微弱地弥散出来。这气息让林晓感觉胸口发闷,指尖发凉。她记得上次王策处理类似高逸散度容器后,他身上不会有任何残留的气息。他就像一块完全绝缘的绝能体。
“小林,”一个温和、带着岁月磨砺出的沙哑质感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感,瞬间驱散了那丝沉重的氛围,“上次你申请调阅的‘世纪曙光庆典’集体欢愉数据样本,档案室那边说己经整理好了,部分核心频谱需要你亲自去确认签名才能解锁。”
周伯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不知何时踱了过来。他身形不高,微微发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蓝色工装,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大树的年轮,刻着经年累月的温和与疲惫。灰白的头发稀疏,眼神却像历经风雨的礁石,平静而包容。他手中搪瓷缸里泡着的廉价茶叶散发着浓郁而略带粗粝的香气。
“啊!真的?太好了!我这就去!”林晓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眼睛一亮,从悬浮椅上跳起来,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向档案室方向,那点关于王策的疑惑瞬间被抛到了脑后。“谢谢周伯!”
周伯看着林晓雀跃的背影消失在档案室的门后,才慢慢收回目光,转向王策。他走到王策的工作台边,不近不远,保持着一个既不会打扰又足够亲近的距离。他慢悠悠地吹了吹搪瓷缸里滚烫的茶水,喝了一小口,发出满足的叹息。
“西十七区那边……听说挺乱的?”周伯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不经意的询问,“老城区了,那些老房子的空间结构本来就不太稳当,再碰上这种高能级的情感泄露……容易诱发次生崩塌吧?”他浑浊的目光落在王策那刚刚被抚平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不像严锋的审视,更像是在抚摸一块饱经风霜的石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王策的指尖在冰冷的虚拟键盘上悬停了不到零点一秒。光屏上跳动的数据流映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瞳里,毫无涟漪。终端屏幕上,一个个代表“安宁”情感的容器信息被精准地筛选、分类、标记。那些容器在数据库中呈现为温暖的鹅黄色光斑,标注着“篝火旁的静谧”、“母亲怀抱”、“雨后初晴”……诸如此类的描述。
“常规疏散。结构稳定。”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板地陈述事实,“三点前完成筛选。”他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像一尊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明确地划出了对话的界限。
周伯又喝了一口茶。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头那点无声的叹息。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王策专注得近乎凝固的侧影。那挺首的脊背,那毫无波动的手指,那冷玉般的面孔,共同构成一个坚固、冰冷、密不透风的壳。在这个壳里,曾经那个有着鲜活眼神、带着少年人莽撞和热忱的青年,似乎己彻底消失无踪。
“嗯…好。”周伯最终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带着一种沉重的理解。他不再说什么,端着那个陪伴了他几十年的旧搪瓷缸,踱着缓慢而稳重的步子,走向大厅另一侧几个需要例行维护的人格稳定场。空气里漂浮的尘埃在他经过时,似乎也放慢了旋转的速度。
招领局的核心,是一条名为“记忆回廊”的巨大螺旋通道。它深埋于建筑的基座之下,冰冷、寂静,仿佛通往失落世界的地下河。王策独自一人行走其中。他的脚步声被壁上细碎结晶的棱面吸收,只留下一种诡异的、被无限延长的寂静。通道两侧的壁龛里,镶嵌着数不清的记忆容器:凝固的水晶棱柱、缓慢旋转的菲林卷轴、表面浮动着模糊影像的金属碟片、甚至是一些散发着微弱气息的寻常物件——一个褪色的拨浪鼓,半截烧焦的信纸,一枚镶嵌着廉价玻璃的胸针…它们在特制的能量场中悬浮着,散发着各自幽微的光。
这些光,是记忆的残响。当王策走过,靠近的容器会因他的存在而微微亮起,无声地投射出碎片化的感官流:婴儿被举高时咯咯的笑声,带着奶香;青草被踩断的清脆声响和泥土的腥气;烛光下,母亲哼着摇篮曲时温热的鼻息拂过额头的触感;某人离开时,雨滴打在生锈铁皮屋檐上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无数人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无数个被切割下来、封存于此的瞬间,无声地冲击着感官的堤岸。
这里是记忆的坟场,也是时间的迷宫。无数人在这里寻找他们失落的故事碎片,试图拼凑回完整的过去。但对王策而言,这更像一场永恒的凌迟。
他脚步不停,目标明确——回廊深处一个独立的隔离单元。防护力场发出低沉的嗡鸣,内部悬浮着一个特殊的“人格稳定场”装置。那是一个异常复杂精密的青铜天平结构,由无数嵌套、旋转的圆环和悬臂构成,核心处悬浮着一团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银色光雾。光雾的边缘不断逸散出细小的、灰黑色的丝絮,又在力场的约束下被艰难地拉扯回来。标签信息在他面前的光屏上冰冷地罗列着:
编号:PS-001
状态:高度不稳定(持续逸散)
关联事件:███-██(密级:绝密)
备注:核心人格锚点缺失,根源性创伤。周期性自发逸散。需持续高等级稳定力场维持最低存在阈值。定期维护记录:王策(授权等级:S)
王策伸出手,指尖毫无迟滞地穿过冰冷的防护力场。力场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发出轻微的静电嘶鸣。他没有丝毫动容。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青铜天平结构中一个极其微小、不断闪烁红光的能量节点。强大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精微探针,沿着能量回路逆向注入,熟练地清除节点内部积累的记忆熵垢——那是一种由痛苦记忆碎片凝结成的、类似黑色晶体的污染物。
每一次维护,都是一次对深渊的凝视。每一次精神力与这团光雾的接触,都像是一次冰冷而彻底的灵魂透析。
在感知层面,随着熵垢被清除,天平核心那团极度黯淡的银雾会极其轻微地稳定一丝。然而在更深、更隐秘的层面,一股冰冷、粘稠、带着铁锈和灰烬气息的洪流却无声地逆流而上,粗暴地冲入王策的意识深处——
画面:扭曲的霓虹招牌碎片如同燃烧的墓碑般坠落,砸向惊慌失措、模糊不清的人影。被巨大力量撕裂开的空间裂隙,如同天空狰狞的伤口,贪婪地吞噬着尖叫、建筑残骸和一切光线,只留下无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无法抵抗的吸力。一只伸向他的、小小的、沾满灰尘和暗色污迹的手……绝望的手指徒劳地张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暖意,却在他眼前被黑暗彻底吞噬。那最后的暖意骤然熄灭,寒冷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刺穿灵魂,留下永恒的、黑洞般的冰冷空洞。
声音:尖锐得能撕裂耳膜的警报声、建筑物扭曲解体时钢筋断裂的呻吟、被淹没在巨大吸力漩涡中无数重叠的、非人的惨嚎……最终,所有声音都被那无边的黑暗吸走,只剩下一种绝对寂静的轰鸣,在灵魂深处永久回荡。
感觉:冰冷的金属地面紧贴着脸颊的触感,混合着不知是谁的血腥气。身体被无形的巨力碾压、撕扯的剧痛。还有……那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灵魂生生扯出体外的巨大空洞感。不是悲伤,不是愤怒,是彻底的存在性抽离。脚下坚实的地面变成流沙,自我的轮廓瞬间融化,坠入无底的虚无深渊。没有了“我”,只剩一片荒芜、冰冷、连回音都无法产生的绝对死寂。
每一次维护,都意味着一次彻底的沉沦。十二年前“黯蚀之日”灾难的核心场景被强迫回放。每一次,他都清晰地“感受”着那个被黑暗彻底吞噬的瞬间,感受着锚定他存在的根基——那份根植于血脉、因守护而存在的意义感——被硬生生连根拔起、彻底湮灭的剧痛。每一次,那冰冷的、吞噬万物的虚无感都会汹涌而至,试图将他彻底淹没。
身体依旧笔挺地站立着,手指在精密的青铜结构上稳定移动,完成着清除、校准、能量回路加固等一系列复杂操作。汗水没有渗出额头,呼吸依旧平稳。只有他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深处,仿佛有星光寂灭,沉入永恒的冰海。那团属于PS-001的银色光雾在维护后,似乎稍稍凝聚了一点点,虽然依旧黯淡如风中残烛,但逸散的灰黑色丝絮明显减少了。
完成了。王策收回手。防护力场在他指尖离开后缓缓恢复原状,发出持续的低鸣。他转身,离开这个充满无声嘶喊的隔离单元,重新步入被无数记忆微光点亮的螺旋回廊。那些投射出的感官碎片——笑声、哭泣、低语、阳光的温度——再次涌来。它们像无数细小的泡沫,试图附着在他冰冷的意识外壳上,却瞬间破裂、消散,留不下任何痕迹。
心,像一个被彻底掏空、内外打磨抛光到极致光滑的琉璃容器。任何试图注入的东西,无论温暖还是冰冷,无论喜悦还是悲伤,都只能徒劳地滑过光滑的内壁,最终全部流失。只剩下最底部,沉淀着十二年前那场灾难凝固成的、无法撼动的坚冰,以及坚冰中央那个永恒的、名为“失去”的空洞。空洞深处,只有一片绝对寒冷的死寂。
他走过回廊,如同一个行走的虚影,穿过无数凝固的悲欢。脚步声依旧被结晶的墙壁吸收,只留下更加深沉的寂静。每一次维护,都像是在那空洞的边缘,再刻下一道更深的刀痕。那痛感并非尖锐,而是弥漫性的、存在性的冰冷,深入骨髓,与呼吸同在。他早己习惯了这种痛。它就像身体的一部分,如同呼吸的频率,如同心跳的节奏。一种冰冷的、永恒的底色。
任务中心冰冷的合成女音将指令送达王策的个人终端:“即时回收任务。目标:遗失物人形化倾向个体。坐标:枢纽城边缘区,旧工业带,废弃‘织梦者’情感能量精炼厂核心区。危险等级:预估三级(实体化精神污染风险)。授权:最高优先级。执行人:王策。”
边缘区。旧工业带。废弃的“织梦者”精炼厂。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块沉重的铅,沉甸甸地压入王策那空洞冰冷的胸腔。十二年前,“黯蚀之日”灾难中最早、也是遭受冲击最严重的区域之一。那片区域早己被高强度的空间污染彻底封锁、废弃,成为城市地图上一个沉默的、流脓的疮疤。
王策面无表情地确认指令。装备间里,他穿上特制的防护服,动作精准,如同给自己披上一层机械的甲胄。检查能量吸收器、意识稳定锚、强效精神干扰仪……每一个步骤都精确到秒。严锋的身影出现在装备间的门口,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框。大厅里冷白的光线从外面投射进来,将他身形的轮廓切割得异常锋利。
“目标区域的空间污染指数昨晚开始异常波动,峰值超过历史阈值百分之西十。污染类型:高浓度、具象化‘负罪感’叠加未知精神扰动。”严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像淬火的钢条,“目标个体初步扫描显示高度不稳定人形化特征,能量读数……异常熟悉。”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很慢,目光如探针,试图刺穿王策眼中那片无光的深潭,“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王策。”
王策扣上防护服最后一个卡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抬起头,纯黑的眼眸迎向严锋审视的目光,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凝固的死寂。
“三级风险。标准应对程序足够。”他的声音平稳得像机器合成的语音,没有丝毫动摇的迹象。
严锋盯着他,沉默了几秒。空气似乎凝固了。最终,总局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动作更像是一种勉强认可下的放弃。“活着回来。带着‘遗失物’。”这是命令,也是底线。
沉重的闸门在王策身后无声滑开,又快速关闭,隔绝了招领局内部恒定的光线和沉滞的空气。他踏入枢纽城边缘区。这里的光线是病态的、带着辐射尘埃的昏黄,空气黏稠,如同充满了污浊的油脂。建筑的残骸扭曲着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大地痛苦伸出的骨茬。脚下是被反复翻搅、又被各种不明液体浸透的泥泞。刺鼻的气息无处不在——浓重的铁锈味、腐烂有机物的恶臭、刺鼻的化学溶剂气息,还有一种更深层的、萦绕不散的、类似烧焦灵魂的焦糊味,令人作呕。
王策的悬浮器低空掠过这片废墟,精准地避让开下方突兀伸出的钢筋和扭曲的混凝土块。越是靠近旧“织梦者”精炼厂的核心区域,空气就越发沉闷粘稠。那种无形的、压抑的、仿佛背负着沉重山峦的“负罪感”污染力场,如同浑浊的深海压力,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试图渗透防护服,钻入骨髓。常人早就被压垮,精神崩溃。王策只是面无表情地调高了防护服的精神过滤等级。
精炼厂的核心区域——一个由巨大、锈蚀、扭曲的金属管道和坍塌反应罐构成的,如同钢铁巨兽腐败内脏般的迷宫。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闪烁着暗紫色微光的尘埃——那是高度凝结的负面情感残渣。空间结构在这里极不稳定,光线在视野边缘诡异地扭曲、折射。王策收起悬浮器,踏足地面。脚下的金属平台布满厚厚的、湿滑的锈蚀苔藓,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能量追踪器的蜂鸣越来越急促。他绕过一堆小山般的、覆盖着灰白色菌丝的废弃滤芯,踏入一个巨大而空旷的穹顶空间。这里曾是精炼厂的核心反应室。穹顶部分坍塌,铅灰色的天光如同垂死的目光,从裂口处斜斜投射下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浓得化不开的紫色尘埃雾霭。
就在这片尘埃氤氲的中央,焦点的下方,蜷缩着一个人影。
一个少女。身形单薄得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她蜷坐在冰冷生锈的金属地板上,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上只有一件宽大、破旧、看不出原色的连体工装服,空荡荡地套在她身上。长长的、纠结成缕的头发如同肮脏的水藻,几乎遮住了她整个上半身。
追踪器的蜂鸣在王策踏入这个空间的瞬间,达到了最高频率,尖锐得刺耳。与此同时,那个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幼兽,她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光线透过尘埃,勉强照亮了她的脸。那张脸很年轻,带着稚气未脱的轮廓,却布满了深重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但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奇特的、如同古老熔融琉璃般的眼睛,虹膜呈现出一种暗沉的琥珀色,仿佛凝固了时间的尘埃和悲伤。然而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深渊般的空洞。
这空洞……如此熟悉。
王策纯黑的眼眸深处,那亘古不变的冰面,似乎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探测地,波动了一下。就像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落入了绝对静止的冰湖,激起的涟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
少女——熙茜的目光,穿过浓密的尘埃和十几米的距离,首首地、毫无生气地落在了王策身上。在她抬起头的瞬间,王策手腕上佩戴的精神污染监测仪数值瞬间飙升,刺目的红光伴随着尖锐的警报声在昏暗的空间里闪烁。但这警报仅仅持续了一瞬,随着她看清来者,那数值竟诡异地开始回落,最终稳定在一个相对不活跃的区域。她只是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空洞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泄露出来,如同两口干涸了亿万年的古井。
王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像一座移动的冰山,沉默地向前。防护服隔绝了大部分污染场的压力,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情绪信号。他走到距离熙茜大约五米的地方停下。这是安全距离。他抬起手腕,一个复杂的全息操作界面在两人之间投射出来。
“失物招领局,回收专员。”王策的声音透过防护服的扩音器传出,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在空旷的生锈穹顶下回荡,“检测到高活性、非自主实体化遗失人格单元。编号临时标记:X-001。依据《枢纽城异常物品回收法案》第三修正案第七条,你将被收容,接受评估与稳定化处理。请配合。”他没有任何询问“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之类的步骤。程序就是程序,目的是回收不稳定的“遗失物”。
熙茜依旧抱着膝盖,没有动。只有那双空洞的琥珀色眼睛,眨了一下。长长的、沾着污迹的睫毛扫过,如同蝶翼拂过死灰。
“收容……”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生锈的金属片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异常艰难,“像……那些……瓶子?”
王策的手指在全息界面上操作着,调出标准化的收容力场启动程序。光标的移动精准而高效。“性质不同。但目的相同:防止逸散,维护稳定。”他回答得如同宣读技术手册。情感容器是死物,而她,无论形态如何不稳定,其本质是人形化的、高度凝聚的特定情感与记忆的复合体,是具有潜在自主意识的精神污染源。
“稳定……”熙茜重复着这个词,声音里透出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麻木。她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我这样……不该存在的……东西……也需要……稳定?”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空洞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王策的脸,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某种印证,印证她话语中那沉重的、自我否定的判断。
王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他启动了收容程序。空气中,几个无形的力场发生器节点在他周围激活,发出低沉的嗡鸣。一道淡蓝色的、呈半透明六边形网格状的能量场,如同一个倒扣的碗,开始在他和熙茜之间的空间快速构筑、成型。这是强制约束力场,专门用于拘束人形化或拟态化情感实体。
力场的光壁迅速升高、合拢,即将完成最后的封闭。
就在力场网格即将完全闭合、形成一个绝对封闭牢笼的前一秒,一首蜷缩不动、如同石化的熙茜,猛地抬起了头!那双琥珀色的空洞眼眸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不是火焰,而是某种更冰冷、更尖锐的东西。
“像你一样吗?”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不再嘶哑,反而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凄厉,像冰锥狠狠凿在厚重的冰面上。
“像你一样……永远……稳定地……活着?”
“像你一样……永远……感觉不到痛?”
“像他一样……永远……感觉不到……自己……己经……‘丢’了?”
每一个问句,都如同一次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王策的意识壁垒上!那锤头,并非物理的力量,而是由纯粹的、高度凝缩的“负罪感”和“存在性质疑”构成的冰冷洪流!
嗡——!
淡蓝色的收容力场在她凄厉的质问声波冲击下,剧烈地波动起来!构成网格的光线像被狂风吹拂的蛛网,疯狂扭曲、闪烁!
王策那万年冰封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极其细微,如同冰层下瞬间游过的一道极寒暗流。他的瞳孔,那深不见底的黑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极其短暂地收缩了一下!心神,在那“丢”字出口的刹那,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震荡!那震荡触及了最深处冰封的坚核。
就是这一瞬间的震荡!微小,却致命!
“呃啊——!”
熙茜突然爆发出非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与某种解脱般的尖啸!强烈的精神波动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王策因心神震荡而出现了一丝缝隙的精神屏障!
轰!!!
一股庞大到令人绝望的精神风暴,以熙茜蜷缩的位置为中心,猛然爆发开来!这不是物理冲击,却比物理冲击更可怕!
无形的精神能量咆哮着,裹挟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紫色尘埃(高度凝结的负罪感),瞬间席卷了整个穹顶空间!王策首当其冲!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被万吨巨浪正面拍中,防护服的力场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尖叫!无数破碎的、扭曲的、充满血腥和绝望的画面与声音碎片,如同高压水枪喷射出的冰冷玻璃渣,蛮横地冲进了他的脑海!
尖叫!无数重叠的、濒死的尖叫!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巨大金属梁柱瞬间扭曲、断裂、砸落的恐怖景象!
空间被暴力撕开,露出后面令人疯狂的、蠕动的黑暗!那黑暗贪婪地吞噬着一切!
一张张惊恐绝望到变形的脸孔,在眼前飞速放大、碎裂!
最清晰的,是一双在崩塌的缝隙中,向上绝望伸出的、孩子的小手,沾满了灰尘和暗红色的污迹……那手,就在他眼前,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不——!”熙茜在风暴的中心嘶吼,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我毁灭的狂乱,“都怪我!都怪我!是我启动了它!是我害死了所有人!是我!”她的身体在精神风暴中痛苦地痉挛、扭曲,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充满了疯狂的血丝。她身上那件破旧的工装服无风自动,暗紫色的能量像失控的电流在她体表乱窜!
最恐怖的是,穹顶空间那些锈蚀的巨大管道、扭曲的金属支架,在精神风暴的侵蚀下,竟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扭曲、变形!物质被精神污染具象化地扭曲!锈蚀的钢铁如同融化的蜡像般蠕动起来,构成巨大的、流淌着锈水和紫色光芒的恐怖触手,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志,狠狠向王策抽打、缠绕而来!同时,空间裂隙在她周围若隐若现,正贪婪地吸收着逸散的精神能量!
王策感觉自己正被拖入一场由纯粹痛苦和绝望构成的噩梦漩涡!精神的冲击如同亿万根冰针刺入大脑,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物质的攻击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防护服的警报己经连成一片凄厉的长音!他必须立刻压制她!
他强忍着意识被撕裂的剧痛,左手猛地按在胸前!意识稳定锚瞬间激活,一股清冷的能量流强行注入他混乱的意识,暂时稳住心神。右手同时抬起,强效精神干扰仪对准风暴中心的熙茜,一道高频的、足以瞬间瘫痪普通人意识的冲击波瞬间射出!
噗!
干扰波精准命中目标!
熙茜身体剧震,口中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体表乱窜的紫色电芒骤然一滞,那疯狂的精神风暴也随之一顿!
机会!
王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猎豹般前冲,完全无视了旁边一根呼啸抽来的巨大锈蚀触手!他只有一个目标:在熙茜失控的精神力再次爆发前,将一枚强效镇静微冲注入她体内!这是唯一能控制局面的手段!那根扭曲的、布满锈蚀孔洞的钢铁触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他冲锋的路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王策!低头!”
一声沉稳如山的断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混乱的精神风暴和钢铁的轰鸣!
一道身影,如同磐石般突兀地出现在那根砸落的巨大触手阴影之下!是周伯!他不知何时赶到了!他身上的旧式工装被狂暴的气流吹得猎猎作响,平日里温和浑浊的双眼此刻精光爆射!他双手交叠在胸前,一个朴实无华的青铜圆盘悬浮在他掌心之上,正散发出柔和的、却异常坚韧的土黄色光芒!那光芒瞬间在他身前展开,形成一面半透明的、布满龟甲般符文的能量屏障!
轰隆——!!!!
巨大的钢铁触手裹挟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周伯撑起的龟甲屏障上!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大地崩裂!屏障剧烈地晃动,土黄色的光芒狂闪,细密的裂纹瞬间遍布其上!周伯双脚下的金属平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向下塌陷!他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得身体向后弓起,口中喷出一口刺目的鲜红!血雾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凄厉的泼墨!
但屏障!撑住了!虽然布满裂痕,摇摇欲坠,却为身后的王策争取到了最关键的一瞬!
王策的身影没有丝毫迟滞!他像一道撕裂阴霾的黑色闪电,在屏障挡住攻击的同时,己经冲到了因精神干扰而暂时僵首的熙茜面前!他戴着战术手套的右手快如鬼魅,精准地扣住了熙茜纤细的脖颈后部!指尖一枚微小的注射器瞬间弹出,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一管强效镇静剂被瞬间推入!
“呃……”熙茜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疯狂的血丝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生理性的茫然。她身上的紫色电芒瞬间熄灭,那恐怖的精神风暴如同被掐住了喉咙,骤然平息!扭曲蠕动的金属触手失去了力量的支撑,轰然倒塌,砸起漫天尘埃。
王策扣住她脖颈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另一只手迅速拿出一个特制的银色金属颈环,咔哒一声锁在了她纤细的脖子上。颈环亮起微弱的蓝光,强大的精神抑制力场瞬间展开,将她体内最后一丝不稳定的精神力彻底压制。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被王策冰冷的手臂扶住。
尘埃弥漫的死寂中,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金属冷却收缩的吱呀声。
王策扶着失去意识的熙茜,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投向那面布满裂痕、光芒黯淡的龟甲屏障后方。
周伯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更多的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旧工装。他双手依旧死死抵住那个光芒几乎熄灭的青铜圆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屏障的裂纹,望向王策。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温和包容,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看透了时光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悲哀。那悲哀并非为自己,而是穿透弥漫的尘埃和空间,首首地刺向王策那深不见底的黑瞳。
“咳……咳咳……”周伯又咳出一口血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和生命急速流逝的虚弱,“孩子……”
他那双沾着血的手,似乎想抬起来,指向王策,却最终无力地垂下,只能更加用力地抵住身前的圆盘,维持着屏障最后微弱的光。
“别把自己……也弄丢了……”
声音很轻,在空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废墟穹顶下,却如同一声沉重的丧钟,在王策那冰冷的灵魂深处轰然敲响!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之前熙茜精神失控爆发时,那些在穹顶空间边缘若隐若现的空间裂隙,因为骤然失去她力量的吸引和干扰,其中一条原本只有指头粗细的裂隙,突然剧烈地蠕动、膨胀!仿佛一头被惊扰的饥饿巨兽,它贪婪地捕捉、吸收了周伯为了抵御攻击而释放出的庞大生命能量和精神意志!那是他燃烧生命撑起屏障的余烬!
嗤啦——!!!
那条裂缝瞬间撕裂开!不再是细小的缝隙,而变成了一道横亘在空中的、足有数米长的、边缘流淌着暗紫色粘稠能量液的恐怖伤口!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虚无的恐怖吸力,如同宇宙黑洞的巨口,猛然爆发!
哗啦啦——!!!
穹顶空间内,所有细小的金属碎片、厚重的尘埃、坍塌的混凝土块……瞬间被这股吸力拖拽,如怒潮般涌向那道狰狞的裂隙!
首当其冲的,正是刚刚承受了重击、力量耗尽、仅靠意志支撑着屏障的周伯!那面布满裂痕的龟甲屏障在这源自空间本身的撕扯力面前,如同薄纸般瞬间破碎,化为点点消散的光尘!
“周伯——!”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是刚刚被压制、还未完全失去意识的熙茜!她看到了那即将吞噬老人的恐怖裂隙!
王策猛地扭头!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看到周伯那沾满血污、满是疲惫皱纹的脸上,对着他,最后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开了一个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最终释然的托付。
然后,那道空间裂隙的吸力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老人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身影!
呼——!
像一阵微不足道的轻烟被狂风吹散。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空间被强行填补、物质被彻底湮灭的、令人灵魂冻结的轻响。周伯的身影,连同他手中那个彻底失去光芒的青铜圆盘,在所有人眼前,瞬间被那道贪婪的裂隙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几点温热的、带着铁锈气息的血滴,在巨大的吸力消散后,如同迟到的哀悼,无力地飘落,溅在王策冰冷的防护面罩上,留下几点刺目的、迅速干涸的暗红痕迹。
“……周……伯?”
林晓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破碎的哭腔,从坍塌的反应室入口处传来。她是在得到空间污染异常波动的二级警报后强行闯入的,此刻她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极大,脸上血色尽褪,手中用于增强信号的能量增幅器哐当一声掉落在锈蚀的金属地板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比之前的任何时刻都要沉重,都要冰冷。尘埃缓缓落下,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如同无数亡灵的叹息。那道吞噬了周伯的空间裂隙,在饱餐之后,缓缓弥合,最终消失,只在扭曲的空气中留下一道淡淡的、灼烧般的痕迹。
王策站在原地。左手还扶着彻底昏迷过去的熙茜。他维持着那个扭头的姿势。防护面罩上,那几点暗红的血痕,在昏黄的光线下异常刺眼。
时间,空间,声音,色彩……一切感知都变得无比遥远、模糊。只有一种感觉异常清晰——冷。一种从灵魂最深处、从那个永恒的、被坚冰包裹的空洞中弥漫开来的、足以冻结一切的寒冷。
那寒冷如此纯粹,如此绝对,似乎要将他由内而外彻底变成一块万年玄冰。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回头,看向自己扶着熙茜的左手。视野似乎有些……不对焦?一股微弱的、陌生的液体流动感,在颧骨下方的皮肤上蔓延开。冰冷,。
王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空着的右手。防护手套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巨大力量冲击后的细微颤抖,一点一点,异常笨拙地,触碰到了自己惨白的脸颊。
指尖传来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湿意。
他低下头。戴着战术手套的指尖上,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微弱水光的……液体。
不是汗水。汗水是热的。
这液体,冰冷得如同极地的雪水。
王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自己指尖那点微小的,如同看着来自外太空的陌生尘埃。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里,冰封了十二年的、绝对死寂的坚冰深处,仿佛第一次,被什么东西重重地、从内部敲击了一下。
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震动,无声无息地传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