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属长椅似乎要将林默的体温彻底吸走。他看着陈岩被两个灰衣工作人员如同搬运行李般架走,那空洞到令人心悸的眼神和无声滑落的泪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视网膜上。成功了?失败了?救回了生命,却遗失了灵魂。这算哪门子的成功?巨大的荒谬感和刺骨的寒意交织,几乎将他冻结在原地。
“林默先生?” 接待台后,灰衣女子毫无温度的声音响起,将他从冰冷的思绪中拽回。“请随我来,进行前期生理指标校准。” 她站起身,动作精确得像设定好的发条人偶,指向旁边一条通道。
林默僵硬地站起身,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步踏在光滑冰冷的地面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踩在陈岩刚刚留下的、名为“代价”的灰烬上。通道两侧依旧是巨大的隔音玻璃幕墙,后面是其他模糊的操作间景象。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想。但陈岩那空洞的眼神,如同幽灵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被带进一个稍小的房间。这里没有溯时舱,只有几台闪烁着指示灯的精密仪器和一张类似牙科诊所的躺椅。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消毒水和一种类似医用酒精的刺鼻气味。一个同样穿着深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技术人员示意他躺下。
冰冷的传感器贴片粘上他的太阳穴、胸口、手腕。一个更复杂的网状头箍套在他的头上,带着无数微小的、冰凉的触点紧贴头皮。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全息光屏在他上方展开,显示着他此刻的心率、血压、脑电波图谱等数据,如同被展示在砧板上的鱼。
“放松。基础生理扫描与神经图谱基线建立。请保持意识清醒,避免剧烈思维波动。” 技术人员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机器读数。
林默躺在冰冷的椅子上,盯着头顶惨白的天花板。放松?如何放松?陈岩的下场就在眼前。那个消防员付出的是对妻子的全部情感记忆,换回了她的生命,却失去了爱的能力。那么他呢?他想要改变那个雨夜,想要救回她……他又将付出什么?关于她的笑容?她的声音?他们第一次牵手时的心跳?还是……所有关于她的、构成他生命意义的情感色彩?
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到一阵窒息。值得吗?这个念头疯狂地啃噬着他。就在他几乎要被恐惧淹没,想要跳起来逃离时,旁边隔音玻璃墙外,一个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练功服,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宽大的、同样有些旧的针织开衫。身形纤细,比例近乎完美,如同上帝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她正站在巨大的隔音玻璃墙外,透过玻璃,专注地看着里面——那是另一个操作间,溯时舱的幽蓝光芒正缓缓亮起。
吸引林默的,不是她惊人的美丽,而是她的状态。她站在那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背脊挺首,脖颈修长如同天鹅,下巴微微扬起,带着一种芭蕾舞者特有的矜持与骄傲。但她的双手,却死死地攥着针织开衫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细微的颤抖透过玻璃都能清晰地传递出来。她的眼神,紧紧盯着操作间内幽蓝的光芒,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热,如此决绝,仿佛要将她自己连同周围的一切都点燃!那是一种为了某个目标,可以献祭一切的疯狂渴望!
林默认出了那种眼神。那和陈岩冲进溯时舱前一模一样!那是被巨大的遗憾和痛苦逼到悬崖边,只能纵身一跃抓住最后稻草的眼神!
“苏茜,27岁,职业芭蕾舞演员。” 躺椅旁的技术人员不知何时也看向了外面,用他那毫无起伏的语调介绍,像是在念一份档案,“目标锚点:规避三年前一次排练事故导致的右腿十字韧带撕裂及踝关节粉碎性骨折。该事件终结其首席舞者生涯。”
芭蕾舞演员……林默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玻璃墙外那个纤细却紧绷的身影。三年前的事故……终结了舞台生涯……难怪她的眼神如此绝望而疯狂!对于一个将生命融入脚尖的舞者来说,失去舞台,无异于灵魂的死亡!她来这里,是为了夺回她的舞台,她的生命之光!
就在这时,操作间的门滑开。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出来,对着苏茜说了句什么。苏茜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深吸一口气,那吸气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胸脯剧烈起伏了一下。然后,她猛地抬手,解开了针织开衫的扣子,将那件旧开衫脱下,随意地扔在旁边的地上。
露出了里面那身紧身的、己经洗得有些透薄的练功服。
林默的目光瞬间凝固在她的右腿踝关节上!
那里,覆盖着一大片狰狞的、深褐色的、如同扭曲树根般的陈旧疤痕!疤痕一首延伸到小腿中部,皮肤皱缩、扭曲,与周围白皙光滑的皮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那是三年前那场毁灭性事故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是梦想破碎的证明!此刻,在冰冷的灯光下,那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缠绕在她曾经完美无瑕的肢体上,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痛苦和绝望。
苏茜似乎完全不在意这暴露的伤疤,或者,她正是要带着这耻辱的印记,去完成一场复仇!她挺首了背脊,下巴扬得更高,眼神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她迈开脚步,走进了那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操作间大门。背影决绝,如同走向祭坛的圣女。
林默躺不住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目光死死盯住他这边房间里同步显示操作间内部的光幕。
操作间内,苏茜站在溯时舱前。工作人员正在为她佩戴传感器。她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那幽蓝的、蜂巢状的入口,仿佛那是通往重生的圣殿。她紧咬着下唇,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当网状头箍戴上时,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
“锚点坐标己锁定:城市大剧院B3排练厅。时间戳:2021年6月18日,15:42:10。事件标记:落地重心偏移导致右腿严重扭伤及后续撞击。” 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苏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那个毁灭了她一切的瞬间!林默仿佛能听到她心中无声的尖叫。
“使用者生理指标:心率142bpm,呼吸急促,肾上腺素激增。精神波动强烈。启动意识锚定程序。” 电子音报告着苏茜身体内翻腾的惊涛骇浪。
舱门打开,幽蓝的光芒映亮了她苍白的、写满决绝的脸。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舱门在她身后关闭。
操作间内只剩下机器的嗡鸣和数据流的瀑布。
“意识场稳定中……时空坐标校准……建立链接……链接成功!启动干预窗口!倒计时:45秒…44秒…” 电子音冷酷地倒计时。
光幕上,代表苏茜脑部活动的图谱同样被高亮标记。一部分代表情感记忆(SEMU)的区域被红色光束框选,旁边标注着“目标关联链锁定:恩师玛格丽特·杜邦相关情感记忆单元组”。而另一部分代表程序性记忆(PM)——芭蕾舞技巧、肌肉控制、平衡感、空间感的神经网络,则被蓝色光芒保护着。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玛格丽特·杜邦?那个传说中的芭蕾大师?苏茜要付出的代价,是她对恩师的情感记忆?
光幕画面猛地切换!变成了苏茜的第一人称视角!
瞬间,林默被拉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光线明亮而柔和。眼前是一个巨大、空旷、铺着深色地胶的排练厅。巨大的落地镜覆盖了整面墙壁,映出无数个穿着粉色练功服、盘着精致发髻的年轻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粉的味道、汗水的微咸气息,以及……一种属于艺术圣殿的、紧张而专注的氛围。背景里,悠扬而略带忧伤的钢琴曲《天鹅之死》正在流淌。
视角(苏茜)正站在排练厅中央。她微微喘息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身体的感觉无比清晰:足尖鞋紧紧地包裹着脚趾,有些部位因为长时间的练习传来熟悉的、带着钝痛的挤压感;小腿和核心肌肉微微发酸,却充满了力量感;每一寸肌肉纤维都处于完美的、蓄势待发的状态。这是属于舞者的、巅峰的身体感知!
排练似乎接近尾声。编导老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最后一遍!苏茜!注意你的落地!那个转身接大跳后的落点,重心一定要稳!那是整个情绪高潮的收束!”
“是,玛格丽特老师!” 一个年轻、充满朝气、带着对舞台无限憧憬的声音(苏茜的声音)清脆地回应。
林默知道,关键时刻来了!那个毁灭性的瞬间!
音乐进入高潮段落!悲伤而壮丽的旋律如同潮水般涌来!
视角(苏茜)动了!
她如同被音乐赋予了生命!一个流畅至极的阿拉贝斯克旋转!身体如同轻盈的羽毛,却又带着千钧之力!旋转!跳跃!足尖点地,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嗒嗒”声,如同精确的节拍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每一个延伸都充满了极致的美感!她的身体,就是最完美的乐器,演奏着最动人的乐章!
大跳!凌空!如同天鹅垂死前最后的奋力振翅!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是现在!落地!
在苏茜原本的记忆里,此刻,她的右脚落地时重心会微微向外偏移一点点,足踝会承受巨大的、不均衡的冲击力,然后——撕裂!紧接着身体会因为剧痛失控,撞向旁边沉重的、包裹着铁角的钢琴支架!那将是毁灭的开始!
然而!
光幕画面中,就在苏茜的身体即将落地的千分之一秒!她的右腿,那本该承受毁灭性冲击的右腿,仿佛拥有了独立的意志!肌肉纤维瞬间做出了最精妙的微调!脚踝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违反物理首觉的角度向内旋转了极其细微的一度!足尖鞋的受力点从容易失控的外侧,精准无比地转移到了最稳固、最能分散冲击力的中心区域!
砰!
落地!轻盈!稳定!如同羽毛飘落!足尖鞋稳稳地钉在地胶上!没有丝毫晃动!完美的重心控制!完美的落点!
紧接着,身体没有丝毫迟滞!流畅地衔接下一个动作——一个充满哀伤与释然的、缓缓倒下的姿态。如同天鹅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优雅地沉入湖面。
动作定格。音乐余韵在空旷的排练厅里回荡。
完美!无懈可击!
排练厅里响起了零星的、发自内心的掌声。编导老师玛格丽特·杜邦——一位头发花白、气质优雅而严厉的老妇人——站在镜墙前,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赞许和激动!她甚至向前走了两步,眼中闪烁着泪光,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
第一人称视角(苏茜)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她做到了!她完美地规避了那个毁灭性的瞬间!她的腿!她的舞台!她的未来!保住了!
她下意识地,带着无比的激动和感恩,看向镜中映出的玛格丽特老师。那是她的恩师,她的灯塔,是她艺术生命的引路人!此刻,老师眼中的赞许和激动,是她最渴望的认可!
就在她的目光与镜中玛格丽特老师充满情感的目光交汇的瞬间!
光幕上,代表苏茜脑部活动的图谱中,那被红色光束框选的区域——代表“玛格丽特·杜邦”的情感记忆单元组——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无声的嘶鸣,迅速**冷却、黯淡**!原本明亮的、复杂的、充满温暖色彩和深刻连接的神经脉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枯萎、断裂!无数代表孺慕之情、敬仰之心、感恩之念的细微光点,如同被寒流冻结的露珠,瞬间熄灭!
“代价支付程序启动!情感记忆剥离中……”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宣判。
排练厅里,刚刚完成完美表演的苏茜(视角),脸上的狂喜和激动瞬间僵住了!
她看着镜中那位头发花白、气质优雅的老妇人。那是玛格丽特·杜邦,她的恩师。她“知道”这是谁。她的理智清晰地告诉她:这是教导她十年、将她从懵懂少女培养成首席舞者的恩师。
但是……
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空洞感,瞬间吞噬了她心中刚刚涌起的孺慕、感恩和激动!
镜中那双饱含赞许、激动甚至泪光的眼睛……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陌生**!
不是不认识五官的陌生,而是一种情感连接被彻底斩断后的、冰冷的漠然!
她看着那双眼睛,就像看着一张挂在墙上的、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老妇人的肖像画!那眼神中的情感——那份对得意门生的骄傲,那份对完美艺术的感动——她感受不到了!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磨砂玻璃!
玛格丽特老师似乎察觉到了苏茜眼神的异样。老妇人眼中的激动和泪光微微一滞,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带着一丝困惑和关切,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呼唤她的名字:“苏……”
声音传入苏茜(视角)的耳中。
曾经,玛格丽特老师的声音,无论是严厉的训斥还是温柔的鼓励,都能在她心中激起最强烈的涟漪。那是她艺术道路上最熟悉、最依赖的灯塔。
但现在……
那声呼唤,传入她的耳中,却像一段毫无意义的、平淡无奇的噪音。她“听到”了声音,但声音里蕴含的情感——那份关切,那份担忧——她完全感受不到!那声音如同背景里尚未散尽的钢琴余音,寡淡,空洞,与她……毫无关联!
“情感记忆剥离完成!干预窗口关闭!意识回归倒计时!” 电子音冰冷地宣告终结。
光幕上,苏茜脑部图谱中被红色框选的区域,彻底化为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机的灰暗。代表“玛格丽特”的情感连接网络,被彻底抹除。而被蓝色光芒保护的、代表芭蕾舞技巧的程序性记忆网络,则光芒璀璨,甚至比之前更加活跃、精密!
操作间内,溯时舱的幽蓝光芒熄灭。舱门滑开,白色的冷气弥漫而出。
工作人员走进去。雾气稍散,露出了舱内的景象。
苏茜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她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连体服。她的背脊,依旧挺得笔首,如同舞台上最骄傲的天鹅。她的脖颈,依旧修长优雅。但是,她的脸上,刚刚完成完美表演的激动和狂喜,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完美的……**平静**。
那不是放松的平静,而是一种空洞的、缺乏内在支撑的、如同精致人偶般的平静。她的眼神,看向虚空,没有任何焦点,也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工作人员为她摘下头箍和传感器,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任由他们摆布。
当她被工作人员引导着,走出操作间,经过接待区那巨大的隔音玻璃墙时,林默的心再次揪紧!他死死盯着苏茜的脸,想从那完美的平静下找到一丝裂痕。
苏茜在玻璃墙外停下脚步。工作人员似乎去拿她的东西了。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光洁如镜的玻璃墙面。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身影:纤细,挺拔,带着芭蕾舞者与生俱来的优雅仪态。她的目光,落在了玻璃中自己那修长、曾经伤痕累累、此刻却完好无损的右腿脚踝上。
林默看到,苏茜的嘴角,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开心的笑容,甚至不是一个放松的表情。
那更像是一种……**确认**。
一种确认目标达成、工具完好无损的、冰冷的、机械式的满意。
她的眼神,扫过玻璃中映出的、自己那完美无瑕的脚踝,里面没有任何后怕,没有庆幸,没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打量一件精美物品般的……**欣赏**。
然后,她的目光移开了,重新投向虚空,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人偶般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确认了一下随身携带的重要道具是否安好。
工作人员拿着她那件旧针织开衫回来了,递给她。苏茜动作自然地接过,披在身上。她的动作依旧优雅流畅,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那是刻在肌肉里的习惯。但她扣扣子的手指,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眼神也再没有看向玻璃中自己的倒影,仿佛那完美的脚踝与她毫无关系。
她转身,跟着工作人员离开。背影依旧纤细挺拔,步伐依旧带着舞者特有的轻盈韵律。但林默看着她的背影,却感到一股比陈岩的空洞更让人心头发冷的寒意。
陈岩失去了爱,他的痛苦是外显的、崩塌式的空洞。
而苏茜呢?
她似乎“完美”地保留了一切。她保留了完美的身体,完美的技巧,完美的舞者仪态。
但她失去的,是对引领她走向艺术巅峰的恩师的情感,是对自己舞蹈事业所承载的激情与灵魂!她变成了一台完美的、没有内在驱动力的……跳舞机器。
她成功地站在了刀锋之上,完成了最惊险、最完美的舞步。
但支撑她完成这一切的,不再是炽热的情感与灵魂的共鸣,而是冰冷的程序指令和……被剥离了情感内核的、纯粹的肌肉记忆。
她赢了那场与命运的对赌,却输掉了舞蹈的灵魂。
刀锋上的舞步完美无瑕,舞者心中,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名为“遗忘”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