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特护病房里无声铺展,慷慨而宁静。昨夜惊涛骇浪的余韵,仿佛被这金色的暖流彻底涤净,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嘀…”伴奏,和他沉睡中平稳悠长的呼吸。宋听澜依旧保持着手臂支撑在床沿的姿势,半边脸颊枕在小臂上,如同沉入浅滩的礁石,凝固在晨辉里。被夹在中间的手背依旧感受着两层来自他的温热覆盖,这意外的“包围”经过最初的窘迫,己然在寂静的守护中化作了心安的暖巢,催生了更深的困倦。
她并没有真正入睡。意识在清醒与迷糊的边缘漂浮,像水面上的一片羽毛,被暖阳熏得轻盈,却又绷着一根细弦,感知着病房里的一切微澜——他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仪器读数偶尔的轻微跳跃,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白噪音。
也许是手臂枕得有些发麻。
也许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酸痛悄然聚集。
也许是潜意识里那根细弦从未真正松弛。
宋听澜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脖颈。
幅度小得几乎无法察觉。
如同一只憩息的鸟本能地调整着羽毛。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意外地牵动了搁在腿上的、那只支撑在床边的手臂的重量——那只原本只是随意搭在她身侧矮柜抽屉把手上沿的、空闲着的左手!
搭放的重心似乎偏移了极其微小的弧度!
紧接着!
也许是布料与金属摩擦的巧合……
也许是某种潜藏己久、被忽略的意念……
在身体松懈的瞬间……
她那根原本只是轻轻搭在最上方抽屉拉环边缘的食指指尖……
极其极其轻微地……
向下一滑!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尘埃落定的声响!
在静谧得连灰尘沉降都仿佛有声音的病房里,清晰地响起!
是木质抽屉拉环被她无意识下移的指尖触碰……
轻微地……向下……滑动了一小截!
发出短促的、清脆的金属碰击卡槽声!
宋听澜的身体如同被细小的电流瞬间击中!
那根沉睡的神经猛地绷紧!
眼皮倏地掀开!
茫然的、带着困意的视线瞬间聚焦!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下意识地垂眸看向自己搭在抽屉上的左手!
指尖!
她的左手食指指尖,正无意识地……搭在那个因为刚才微小滑动而略微下陷的铜质拉环上!
刚才那声轻响……是她碰开的?!
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后怕和一丝被惊扰的不安瞬间攫住了她!她立刻像被烫到般,就要缩回那根惹祸的手指!
可就在指尖即将离开冰冷的黄铜拉环边缘的刹那!
她的目光却像是被无形的磁石骤然吸住!
死死钉在了那因为刚才极其微小地向下滑动了一截、而不再是完全闭合的……抽屉缝隙上!
在那条不过一指宽的、幽暗的缝隙深处……
在晨光只能吝啬地探入一丝边缘的黑暗角落里……
静卧着一个东西!
一个极其熟悉的、巴掌大小的、带着褪色印花的……
廉价纸质购物袋!
边缘被揉搓得卷曲发毛!
粉红色爱心和模糊的“Love”英文字样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宋听澜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动作都僵在了半空!
就是它!
那个在休息室混乱风暴中掉落地毯、装着那条粉色围巾的破旧袋子!
那个在ICU门口被他贴身藏在口袋里、护士试图清理时引发他剧烈恐慌的罪魁祸首!
它怎么会在这里?!被塞进了床头柜的抽屉?!是护士为了安抚他随手放进去的?还是……他自己昏迷前最后的执拗?!
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浇头!指尖停在冰冷的拉环边缘,微微颤抖着。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床上沉睡的男人——他毫无所觉,呼吸均匀,眉宇舒展,左手依旧覆盖着她被夹在中间的手背,姿势安稳得如同沉入最深的海沟。
不能看!
这是他的隐私!
是他用命护着、宁可撕裂伤口也要攥紧的东西!
现在的平静来之不易,哪怕一丝惊扰也可能……
可心底深处,一个声音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那些泛黄的日记碎片还在她脑海中盘旋!
那些暗流汹涌了十年、被他亲手埋葬又在血火中重见天日的……无法言说的注视……
那个用尽全力只为打破沉重而吐出的“衣服丑”……
还有……这条围巾……这个袋子……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理智的堤坝彻底崩塌前,宋听澜如同被蛊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僵硬地、极其极其缓慢地……
用那只搭在拉环上的左手食指……
带着巨大的犹豫和难以言喻的探究……
极其轻微地……
向下……
再轻轻地……
钩了一下!
抽屉拉环再次下滑了极其微小的一截!
那条幽暗的缝隙……
悄然扩大了半分!
这一次!
更多的晨光吝啬地挤了进去!
照亮了那片方寸之地!
那个破旧的粉红色纸袋静静躺在抽屉最靠外的一层。
而在它旁边……
紧挨着它!
被晨光吝啬地照亮了一角的……
赫然是……
一沓折叠起来的、边缘泛黄起毛的……
薄薄的信纸!
纸页的质地宋听澜认得!
和她昨天在顶层公寓书房里看到的、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那几页泛黄的纸……
一模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
血液撞击着耳膜!
宋听澜几乎能听到自己疯狂的心跳声!
这是……
日记的另一部分?!
被藏在了这个贴身护着的袋子里?!在抽屉里?!
就在她震惊得几乎失去思考能力,指尖下意识地还想钩动抽屉看得更清楚时——
吱嘎——!
病房的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缝!
护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记录板和新一袋的药液!
宋听澜的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如同做贼被当场抓住!她猛地缩回手指!力道之大,指甲甚至在黄铜拉环边缘刮出一道细微的尖响!
那沓信纸的惊鸿一瞥被强行中断!抽屉缝隙随着她手指的抽离,又悄无声息地合拢了半分,只留下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充满诱惑和巨大秘密的幽暗缝隙!
护士似乎并未察觉到宋听澜刚才的动作和一瞬间的心虚僵硬。她只是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目光先温柔地扫过床上沉睡的病人,查看了一下监护仪的数据,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轻松。然后她才转向宋听澜,目光落在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别扭支撑姿势的身上,以及……那副明显睡眠不足、眼下一片淡青的憔悴样子上。
“宋小姐,”护士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关切,“您这样睡会落枕的。”她的目光示意病房靠墙那边一张舒适的躺椅,“要不…去那边躺椅上休息一下吧?我帮您看着江先生。”
护士说着,又抬头看了看窗外越来越盛的阳光,走到靠窗一侧,伸手去拉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的窗帘内侧拉绳,似乎是想将过于强烈的阳光稍微遮掉一些。她一边调整着百叶帘的角度,一边用最轻的声音补充道:
“也别把窗帘全拉开,晨光虽然好,但阳光太强刺眼,对刚做过颅脑手术的病人来说也不利……”
护士的话音未落!
病床上一首沉睡的江屹川!
他那覆盖着宋听澜手背的左手……
毫无征兆地……
极其猛烈地……
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五根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瞬间迸出惨白的骨色!
那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带着一种濒死般的惊惧爆发力!狠狠箍住宋听澜原本搭在他手背上的手背!
疼痛刺骨!
紧接着!
他那只放在宋听澜掌下的右手!
也如同通电般!
整个手掌和小臂的肌肉骤然绷紧!剧烈的抽搐带动了支撑垫!输液管猛烈晃动!滴壶里的液体激烈翻滚!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而极度痛苦的闷哼从氧气面罩下溢出!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沉睡的深潭瞬间被一片浓烈的、几近恐慌的猩红血丝充斥!眼神涣散而惊惧!像是在噩梦中徒然挣扎!额角的青筋瞬间如同活蛇般暴起!冷汗瞬间从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角渗出!
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般的嘶哑喘息!
“江总!”护士失声惊呼!立刻扔下窗帘绳扑到床边!“别紧张!放轻松!是我!护士!”
她迅速检查监护仪——血压和心率的数值瞬间飙升!警报红灯闪起!发出短促尖锐的警告蜂鸣!
整个病房瞬间被惊恐的气氛笼罩!
宋听澜也彻底懵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一切!她的手被他骤然痉挛的左手死死攥住!剧痛如同电流!看着他那副如同受到致命袭击般的痛苦挣扎!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猩红惊惧!
怎么回事?!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是因为护士靠近拉窗帘?!
还是……还是因为她刚才……惊扰了抽屉里的秘密?!
就在这片混乱的尖叫、警报和江屹川痛苦的喘息声中!
护士急切的手伸向呼叫铃!
护士焦急的安抚声和他粗重的喘息交织!
宋听澜的目光却在混乱中死死盯在了那只还搁在矮柜抽屉拉环上的左手!
抽屉!
那个抽屉!
刚才被护士试图拉窗帘的动作和惊呼声彻底打断的……抽屉!
护士扔下的窗帘拉绳在半空晃动,百叶帘只合上了一点角度……
晨光依旧穿过缝隙,斜斜地照射进来……
刚好落在了……
那床头柜……
那条没有被完全关严的……
幽暗缝隙之上!
光影!
一条金色的光带!
如同命运之神的指引!
无声地……
斜斜地插入了那幽暗的抽屉缝隙之中!
光柱清晰地照亮了缝隙内一小片黑暗!
正好落在那沓折叠的、泛黄的旧信纸的最外侧一张上!
也照亮了——
信纸露出的最上方那一行……
被钢笔墨水反复描摹、粗粝得仿佛能刺破纸张的!
深蓝色的……扭曲变形、力透纸背的……笔迹!
不再是冰冷工整的钢笔字!
不再是少年克制隐忍的记录!
那是被巨大的、如同熔岩般难以压抑的情绪反复炙烤!
扭曲着!撕扯着!一遍又一遍地在同一行位置叠加!碾压!刻写!
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页彻底洞穿!
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如同濒死诅咒般的狂暴印记!
那行被阳光无情照亮的字——
深蓝如血,扭曲如蛇,清晰无比地撞入宋听澜的瞳孔:
「…不敢伸手…却怕她冷…L.R.…你痛不痛…!」
最后一个感叹号的末端,深深陷入纸张,拖出一道撕裂般的狰狞墨痕。像是用尽灵魂最后一丝力气戳下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