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苦涩的香气在冰冷的病房里弥漫开,像一层无形的、带着焦糊味的薄纱,覆盖在消毒水的锐利之上。方薇僵在门口,手背上被烫红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她却浑然不觉。托盘在她微微颤抖的手里倾斜,杯子里深褐色的液体晃动着,随时可能倾覆。她的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病床上那双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宋听澜感觉自己像是被冻在了沙发里。血液凝固了,心跳停滞了,连呼吸都忘记了。她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翻涌过风暴、也曾在冰层下掩藏着无人知晓暗流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无机的、如同打磨光滑的黑曜石般的平静。没有温度,没有情绪,没有焦点。像两扇通往虚无的门。
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
平静得如同在看一幅挂在墙上的、毫无意义的装饰画。
平静得……仿佛他们之间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那场差点将他彻底吞噬的生死劫难,那场让她灵魂都为之撕裂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过。
方薇那声短促的惊呼,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在他平静的湖面上激起了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从方薇身上移开,那移动的轨迹精准而机械,不带任何情绪色彩,最终重新落回了宋听澜身上。
依旧是那片空白。
深不见底的空白。
宋听澜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枚深紫色的淤痕里,尖锐的刺痛感如同冰锥刺入大脑,让她从那种被彻底冻结的僵硬中找回一丝微弱的知觉。她强迫自己张开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一个破碎的、几乎不成调的音节:“……江……屹川?”
声音很轻,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颤抖,在寂静的病房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病床上的人,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没有聚焦。
没有回应。
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代表困惑或辨认的涟漪都没有泛起。
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她刚才只是念出了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名字。
“江总?”方薇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试探,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您…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医生!我去叫医生!”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慌乱地放下托盘,咖啡杯在托盘里晃荡了一下,溅出几滴深色的液体。她转身就要往外冲。
“不用。”一个声音响起。
平静。
低沉。
带着一丝手术后的虚弱沙哑,却异常清晰。
是江屹川。
他开口了。
宋听澜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他!
他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微微动了动,声音透过面罩的过滤,显得有些闷,但字句清晰:“我没事。” 三个字,平稳得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然后,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扫过宋听澜,又扫过门口僵立的方薇,最后重新落回天花板的某处虚无。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在忍受某种身体上的不适,但那不适感似乎也未能真正打破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平静。
“这是哪里?”他问。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丝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情绪的困惑。
方薇彻底懵了,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听澜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西肢百骸都冻得失去了知觉!他问……这是哪里?!
“医……医院。”方薇结结巴巴地回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院?”江屹川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仿佛在思考一个遥远问题的疏离感。他微微侧了侧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缠绕的留置针和连接的输液管上,又看了看床边的心电监护仪。那眼神,像是在观察一件陌生的、与自己无关的仪器设备。
“为什么?”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询问一个需要解答的学术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在医院?
宋听澜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开!巨大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看着他那双平静到诡异的眼睛,看着他额角厚厚的纱布,看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脑海!
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那场风暴?
不记得那场差点让他死掉的混乱?
甚至……不记得……她?!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刚才那场生死抢救更让她感到灭顶的绝望!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碰到冰冷的空气。
就在这时——
也许是刚才方薇放下托盘时动作太大,也许是病床的轻微晃动……
江屹川身上那件宽松的蓝白条纹病号服,领口处微微松垮了一些。
就在那敞开的领口边缘,靠近他锁骨下方、被无菌被单半遮半掩的位置——
一抹极其刺眼的、与病号服格格不入的、脏兮兮的粉红色,毫无预兆地……露了出来!
像一道撕裂灰白背景的、带着陈旧血迹的伤疤!
宋听澜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最强烈的聚光灯瞬间刺中!
那颜色!
那质地!
那褪色起球的边缘!
是那条围巾!
那条在平安巷银行保险柜里尘封多年、在书房抽屉里被廉价纸袋包裹、在峰会后台控台上被他嫌恶般攥成一团塞进口袋、又在昨夜那场毁灭风暴中染上他鲜血的……粉色羊绒围巾!
它没有被销毁!
它竟然……竟然被他贴身藏着?!藏在这件代表着脆弱与病痛、代表着一切过往可能被抹去的病号服下面?!
那抹突兀的、带着血污的粉红色,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开了病房里死寂的平静!也劈开了宋听澜心中那片刚刚冻结的、名为“遗忘”的绝望冰原!
她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太猛,带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澜姐!”方薇惊呼,下意识想扶她。
但宋听澜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抹粉红色上!她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只裹着纱布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颤抖着指向病床上那个依旧平静、眼神依旧空洞的男人!
“你……”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而彻底变调,嘶哑得如同破锣,“……你口袋里……那是什么?!”
她的声音尖锐而失控,在寂静的病房里如同炸响!
病床上。
江屹川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终于……极其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目光,第一次带着一丝可以被称之为“聚焦”的意味,落在了宋听澜那只颤抖的、指向他胸口的手指上。
然后,他的视线极其缓慢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垂落。
落在了自己病号服领口处,那抹露出的、脏污褪色的粉红色上。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
但就在那平静的冰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像深埋冰层下的、一条被遗忘的、褪色的幽灵,被这声尖锐的质问,猝不及防地……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