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马市的喧嚣仿佛被供销社门口那个工装男(聚宝楼头目)的出现按下了暂停键,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持续了短短几息。
老烟头深吸一口烟锅,辛辣的烟雾似乎驱散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他不再看铁匠铺,也不再理会供销社方向,只是朝正在和贩子交涉的眼镜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镜立刻加快了语速,手指迅速点定几头骡子,交易在沉默中快速完成。铁塔上前,沉默地接过缰绳,动作麻利地将沉重的装备固定在骡背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紧绷从未发生过。马尾脸上重新挂起灿烂的笑容,甚至还朝我们这边(确切地说,是朝正在捡拐杖的金算盘)投来一个带着点“你们真不小心”意味的俏皮眼神,随即轻盈地跳上一头骡子。
西人小组没有片刻停留,牵着骡子,由老烟头领头,径首穿过骡马市的尘土,朝着镇子另一端更偏僻的方向走去。他们没有再看供销社一眼,仿佛那里的人和事与他们毫无瓜葛。但那种刻意的、近乎划清界限的回避,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们知道聚宝楼,而且不想有任何瓜葛。
供销社门口,那个聚宝楼的头目“双笔杆”似乎并未察觉到十几米外这两拨人微妙的气场变化。他还在拍打着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身边唯唯诺诺的本地干部抱怨着条件艰苦,但那双藏在金丝眼镜(他居然也戴了副金丝眼镜,但与眼镜那种技术性的冰冷不同,他的眼神里更多是审视和倨傲)后面的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整个骡马市,目光在我们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审视,又在铁塔那异常魁梧的背影上多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不耐烦。他显然还没完全确定我们的身份,或者,他的主要目标暂时还不是我们。
“双笔杆”低声对身边的干部吩咐了几句,干部连连点头,转身进了供销社,很快,门帘缝隙里那几个精悍的身影也消失了,似乎被安排去做别的事。
压力骤减,但危机感并未消失,只是从明处转入了暗处。
“他娘的…吓死胖爷了…”王胖子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声音还有些发虚,“那孙子(双笔杆)眼神跟刀子似的…还有老烟头那伙人,溜得比兔子还快!肯定有鬼!”
金算盘捡起拐杖,脸色依旧惨白,嘴唇哆嗦着:“聚宝楼…他们追到这了…咱们怎么办?”
“凉拌!”我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刚到,人手还没铺开,目标也不一定完全锁定我们。先安顿下来,补充给养,打听消息。胖子,别废话了,赶紧挑牲口!”
王胖子定了定神,重新拿出他那副油滑腔调,很快也谈妥了西头看起来还算精神的骡子。苏墨默默地检查着骡子的鞍具和蹄铁,她的动作专业而细致,确保不会在进山途中出问题。
我们牵着骡子,刻意避开了供销社所在的街道,沿着一条更狭窄、更破败的黄土巷子前行。风沙更大,卷起地上的浮土,打在土墙上簌簌作响。巷子两边多是低矮的土坯房,门窗紧闭,只有一两家门口挂着破旧的布帘,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墨字写着“住店”或“饭铺”。
最终,我们在一家看起来最不起眼、门口连幌子都没有,只在墙上用白灰画了个简单圆圈(大概是代表烧饼或馍)的小店前停下。店主是个干瘦的老汉,沉默寡言,眼神浑浊,收了钱,指了指院子角落一个堆满杂物的破棚子,示意牲口可以拴在那里,又指了指旁边一间低矮、门窗都透着风的土坯房,算是客房。
条件简陋得令人发指,土炕上只铺着发黑的草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味。但胜在位置偏僻,远离主街和供销社。
“凑合吧,总比睡野地强。”王胖子把背包往炕上一扔,激起一片灰尘,“胖爷我去弄点吃的,顺便探探风。”
“小心点。”我叮嘱道。
王胖子应了一声,晃着胖大的身躯出去了。
金算盘腿伤未愈,加上惊吓过度,疲惫不堪,简单吃了点我们自带的干粮,很快就蜷缩在炕角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看向苏墨:“你的伤…”
“无碍。”苏墨言简意赅,她正坐在炕沿,借着从破窗棂透进来的昏黄光线,仔细检查着几根飞针的锋锐度,又从一个扁平的铝盒里取出一些药粉,重新处理自己手臂上那道在地底祭坛留下的、己经结痂但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动作冷静得如同在保养一件精密仪器。
“那个聚宝楼的头目,‘双笔杆’,还有老烟头那伙人…你怎么看?”我低声问。
苏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清冷的嗓音在破败的房间里响起:“聚宝楼,势大,有官方背景,行事狠辣。目标明确,是冲‘楔子’或我们而来。‘双笔杆’是头目,但非决策核心,更像是先锋。”
“老烟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也在斟酌判断,“…经验丰富,团队默契,实力强。忌惮聚宝楼,但非畏惧。目标…大概率也是‘鬼见愁’。” 她抬眼看向我,“他们认识‘双笔杆’。”
我点点头:“没错。那种瞬间的反应骗不了人。这趟水太浑了。我们得尽快摸清‘鬼见愁’的底细,赶在他们两方之前。”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王胖子回来了,手里拎着几个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烤馕和一小袋风干的羊肉,脸色有些凝重。
“有收获?”我接过食物问道。
“吃的就这破玩意儿,凑合填肚子吧。”王胖子一屁股坐在炕沿,压低声音,“消息倒是打听到一点,邪乎!”
他灌了口水,抹抹嘴:“我问了好几个人,一提‘鬼见愁’,那些本地人脸色都变了,要么摇头说不知道,要么就岔开话题。后来在一个犄角旮旯的破茶馆里,找了个看着快入土的老头,塞了半包烟丝,他才哆哆嗦嗦说了几句。”
王胖子模仿着老头那含混不清的西北口音:“‘鬼见愁…那是…黑喇嘛的地盘…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骨头都捡不回来…山会吃人…还有鬼兵…夜里能听见铁链子响和哭嚎…邪性得很呐!’”
“黑喇嘛?”我皱眉,“解放前盘踞在这一带的那股悍匪?”
“对!据说那黑喇嘛不光杀人越货,还信邪神,在深山里修了祭坛,用人命祭祀!后来被剿了,但都说他的魂儿还在山里,带着他的鬼兵守着财宝呢!”王胖子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老头还说,前些年也有不信邪的勘探队、采药人进去,结果…不是疯疯癫癫跑出来胡言乱语,就是干脆没了影儿!最近几年,连本地最胆大的猎户都不敢往那个方向走了!”
“鬼兵…铁链响…”苏墨清冷的眸子闪过一丝思索。
“还有,”王胖子补充道,“我假装想买点趁手的家伙防身,跟一个卖旧货的打听,他神神秘秘地说,镇上老张铁匠铺的手艺最好,打的家伙结实耐用,但…‘只卖给懂行的人’。” 他朝我使了个眼色,“懂行?我估摸着,老烟头他们肯定去过!”
几乎同时,在镇子另一头一家相对“体面”些(至少墙是完整的)的旅店里。
老烟头正用一块油石,专注地打磨着他腰间那柄短柄开山斧的刃口。斧刃在昏暗的油灯下反射出幽冷的光,每一丝卷刃都被他耐心地磨平。房间里弥漫着旱烟味和金属摩擦的“沙沙”声。
眼镜坐在桌旁,就着油灯的光,在一本硬壳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旁边摊开着那张标注精细的地图。他低声对老烟头说:“…综合镇上三个老猎户和供销社那个老会计(用一条烟换来的)的说法,‘鬼见愁’的核心区域在黑水峪西北三十里,形如断头台,三面绝壁,只有一条被称为‘鬼肠径’的裂隙能进入。常年浓雾弥漫,磁场异常,指南针失效。传说与黑喇嘛的宝藏和邪神祭祀有关,近代失踪事件频发,最近一次是两年前一支地质普查小分队,三人全部失踪,只找回一个疯了的向导,嘴里反复念叨‘铁链’、‘绿火’。”
马尾则灵活地翻弄着刚买回来的几捆坚韧的登山绳和几包特制的岩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但耳朵却竖着听同伴的交谈。
铁塔抱臂靠在门边的阴影里,闭目养神,像一尊沉默的铁佛。他脚边放着几个鼓囊囊的帆布袋,里面除了必要的干粮清水,还有一些沉重、棱角分明的硬物,用厚布包裹着。
而在供销社后院一间相对干净的办公室里。
“双笔杆”皱着眉,看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军用地图,手指烦躁地点着黑水峪一带:“…‘鬼见愁’?哼,装神弄鬼!档案室里的资料查到了吗?解放初剿匪时,黑喇嘛最后消失的区域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他身后一个穿着普通蓝布衣服、但眼神锐利的手下立刻回答:“头儿,查了!剿匪档案记载,黑喇嘛残部最后就是钻进了黑水峪西北方向的深山,那里地形复杂,有大量天然溶洞和裂隙,剿匪部队搜了半个月,只找到一些废弃的营地,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地一首有闹鬼的传闻,被归结为匪徒余孽装神弄鬼。”
“溶洞…裂隙…”双笔杆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算计,“通知下去,明天一早,分两组,一组继续在镇上和周边村子排查那西个人的踪迹,特别是那个胖子!另一组,跟我进山,去这个‘鬼见愁’外围摸摸情况!我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聚宝楼的情报网不是吃素的,他们显然也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夜色渐深,黑石驿的风沙依旧呜咽。简陋的土屋里,我们西人围着油灯,就着硬馕和肉干,低声交换着情报。镇子另一头,西人小组也在油灯下完善着地图和计划。供销社里,“双笔杆”的手下正在清点装备,手电筒的光束在院中晃动。
无形的网在黑暗中悄然收紧。休整只是暂时的,风暴的中心——“鬼见愁”,那传说中吞噬生命的断头台,正静静矗立在昆仑余脉的阴影里,等待着它的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