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腊月二十西，是“扫尘日”。王桂香天不亮就把红丫拽起来，指着房梁上的蛛网：“今天必须把屋里屋外的灰都扫干净，不然年兽（老辈人说的，不干净会招年兽）要来捣乱！” 她手里拿着根绑着笤帚的长杆，杆头缠着旧布，是扫房梁的专用家伙。
红丫揉着眼睛爬起来，灶房的水缸结了层薄冰，她舀水洗脸，冰碴子刺得脸生疼，却也清醒了。赵老实己经在院里拆烟囱上的烟袋锅（防止扫尘时烟灰掉进屋里），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是他年轻时学的《东方红》，跑了调，却透着股高兴。
扫尘是个体力活。房梁高，红丫够不着，王桂香就踩着板凳上，长杆一挥，蛛网和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得她满头满脸都是，像个灰人。“死丫头，递块布！”她抹了把脸，灰混着汗，在脸上画出几道印，“别愣着，把桌子搬到院里，用碱水擦，擦不干净别吃饭！”
红丫赶紧搬桌子，木桌腿在地上拖出“咯吱”的响，桌缝里的油污黑黢黢的，得用硬毛刷蘸着碱水使劲刷，刷得手心发红，才露出点木头的原色。赵强也被拽来帮忙，他负责扫院子，竹扫帚抡得欢，尘土飞扬，呛得他首咳嗽，却笑得咧开嘴：“姐，你看我扫得多干净！像镜子！”
石头是半晌来的，背着个竹筐，里面是他娘蒸的菜窝窝（掺了胡萝卜，甜丝丝的）。“我娘说你们扫尘忙，没空做饭，”他把窝窝放在院里的石板上，“我来搭把手，挑水、搬东西都行。” 他看见红丫在擦窗户，窗户纸被捅破了好几个洞，就从筐里掏出几张新纸（是他用攒的钱买的，细棉纸，比糙纸透亮），“我会糊窗户，让我来。”
他糊窗户的手艺比红丫强。先往窗棂上抹稀面糊（掺了点糯米，粘得牢），再把纸轻轻铺上，用手抹平，边角压得整整齐齐，最后在破洞的地方补块小纸，看着比新的还顺眼。“这样过年，屋里亮堂，”他擦了擦手上的面糊，“风也吹不进来。”
红丫看着他糊好的窗户，纸是浅粉色的，透着点光，比原来的糙纸暖多了。她想起陈知青买的那块花布，也是浅粉的，心里有点甜，像含了块糖。
陈知青回来时，正赶上大家扫完尘，坐在院里的石头上歇脚。他的脸上带着点倦，却难掩兴奋：“考上了！纺织厂的招工，我考上了！”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张通知书，纸有点皱，却印着鲜红的公章，“年后正月十五，就得去报到。”
王桂香一把抢过通知书，眯着眼睛看（她认得几个字），嘴里念叨：“纺织厂……录用……陈明亮……” 念完，她把通知书往陈知青手里一塞，抹了把脸：“好！好！总算没白读书！” 她转身往灶房走，“我给你煮两个鸡蛋，补补！” 声音有点抖，像被风吹的。
赵老实拍着陈知青的肩膀，笑得露出豁牙：“早说你行！以后回村里，可得给咱带点城里的稀罕物！”
陈知青的眼睛有点红，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纸包，打开一看，是几张贴画：一张印着“年年有余”的胖娃娃抱鲤鱼，一张是“五谷丰登”的玉米堆，还有一张是天安门，红墙黄瓦，亮得晃眼。“给孩子们的，”他把胖娃娃贴画递给红丫，“贴在你家炕头，过年看着喜庆。”
红丫接过贴画，纸质有点薄，颜料却鲜亮，胖娃娃的脸蛋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摸了摸贴画，突然想起陈知青教她写“见字如面”时的样子，心里有点酸，像吃了没熟的山楂。
“正月十五走？”石头蹲在旁边，手里的窝窝啃了一半，“那还能在村里过个年。”
“嗯，”陈知青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个鸡蛋（王桂香煮的，还热乎），“我娘让我早点回去，可我想在村里过最后一个年，跟大家一起守岁。”
扫干净的屋里，亮堂得晃眼。王桂香把陈知青带来的“五谷丰登”贴画贴在粮仓上，拍着粮仓说：“明年，咱也得收这么多粮食！” 赵老实把天安门贴画贴在堂屋的墙上，对着贴画磕了磕烟袋锅，像在敬礼。
红丫把胖娃娃贴画贴在炕头的墙上，正好对着她的枕头。夜里躺在炕上，看着胖娃娃的笑脸，她觉得这年有点不一样——有离别的愁，却更多的是盼头：陈知青要去城里过好日子了，自家的玉米囤满了，石头糊的窗户亮堂了，连王桂香的骂声，都带着点舍不得的暖。
灶房里，王桂香正偷偷往陈知青的帆布包里塞东西：是两双新纳的布鞋（她熬了三个晚上做的），还有一包炒花生（红丫挑拣过的，没坏的）。“别让他知道，”她对赵老实说，“这孩子，心思重，知道了又该推辞。”
赵老实点点头，往烟袋锅里装烟，火星亮了亮，映着他眼里的光，像藏着话，没说出口。
窗外的月亮又圆了些，照着扫干净的院子，连空气都透着股清爽。红丫知道，这个年，会和往年不一样，有离别的泪，有重逢的盼，有贴画的亮，还有扫尘后的心安。但不管怎样，年还得过，饺子还得包，守岁的火还得烧，就像日子，不管谁走谁留，都得往前过，一步一步，踩着扫干净的路，走向亮堂的明天。
她摸了摸炕头的胖娃娃贴画，冰凉的纸，却透着股暖，像陈知青的笑，像石头的窝窝，像王桂香的鸡蛋，都在这扫尘后的屋里，裹着年的甜，等着除夕夜的钟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