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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铃声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梅园里刚刚凝聚起的那一丝沉静与微弱的希望。屏幕上“林振山”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林寒手指发麻。
苏蔓敏锐地察觉到了林寒瞬间的僵硬和煞白的脸色。她收回目光，没有言语，只是安静地退开两步，将空间留给他，低头整理着自己的帆布包，仿佛对那盆名为“卧龙”的老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林寒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药剂的混合气味，呛得他肺叶生疼。他手指颤抖着划过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爸…” 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沉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仿佛一头濒临崩溃的困兽在极力压抑着咆哮。这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让林寒心头发紧。
“林寒…” 林振山的声音终于响起，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绝望，“银行…最后通牒了。”
林寒的心猛地一沉。
“下周一…下周一之前，如果…如果还不上那笔到期的三百万贷款…” 林振山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涌的情绪，但接下来的话依旧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厂子…抵押的厂房设备…还有…还有我们家的房子…就…就全都没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尽力气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力回天的悲怆。
轰！
林寒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三百万！房子！厂子！这些冰冷的词汇组合在一起，化作一股汹涌的寒流，瞬间将他刚刚因“折玉”那一线生机而稍稍回暖的身体再次冻僵！父亲之前提到的“燃眉之急”，原来己经到了如此山穷水尽的地步！
“老董…老董今天又找我了。”林振山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哽咽，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强硬，“那位赵老板…他…他下午亲自去老董的园子看过了！他对‘折玉’…还有园子里另外两盆品相好的老梅…志在必得！开价…开价很实在！”
林寒的呼吸骤然停止！他下意识地看向刚刚被苏蔓妥善包扎好的“折玉”，那道覆盖着药膏和绑带的伤口，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如此脆弱。赵老板？志在必得？开价实在？这些字眼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
“林寒…算爸…求你了…”林振山的声音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卑微和痛苦，“爸知道…那是你爷爷的命根子！爸也不想！可…可厂子里几十号跟了我十几年的老伙计…他们拖家带口…不能就这么散了！还有这房子…是你妈…是你妈当年…”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砸在林寒握着手机的手背上。他以为是雨水，抬手去抹，才发现指尖一片濡湿冰凉。他竟然…流泪了？
电话那头，只剩下父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钝刀子割在林寒的心上。他仿佛看到父亲在冰冷的办公室里，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债务文件和银行冰冷的催款函，这个曾经在他心中代表着“现实”和“强硬”的男人，此刻被彻底击垮，脆弱得像个孩子。
一边是父亲半生的心血、几十个家庭的饭碗、承载着母亲模糊记忆的家…一边是祖父耗尽生命守护、刚刚被他亲手重创却还顽强保留一线生机的“折玉”…还有这满园象征着某种他尚未理解、却似乎沉重如山的精神传承的枯梅…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矛盾像两只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林寒的喉咙！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拒绝？他如何忍心看着父亲彻底崩溃，看着家业倾覆？答应？他又如何面对“折玉”那道新伤？如何面对祖父在天之灵？如何面对…刚刚在他心中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想要弥补和守护的火苗？
“爸…” 林寒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
“林寒！” 林振山似乎从儿子的迟疑中捕捉到了一丝希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赵老板就在梅坞！在老董那里！他说了，只要你点头，今晚就能签意向！钱…钱立刻就能到一部分救急！算爸…算爸这辈子…求你了！行不行？！”
“今晚？！” 林寒如遭雷击！最后通牒竟然迫在眉睫到这种地步！连一丝喘息和思考的时间都不给他！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梅园萧瑟的枯枝，投向老宅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父亲那焦灼绝望、涕泪横流的脸。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身旁。
苏蔓不知何时己经转过身，静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看林寒，目光落在“折玉”身上，沉静的眼眸如同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她刚才处理伤口时的专注和专业，她指出那微弱茎流信号时眼中闪过的动容…此刻都化作了沉默的背景。
她会怎么想？一个植物研究员，看到一株承载着艺术与生命双重价值的濒危古梅，即将被当作商品交易掉？她会觉得荒谬？觉得可惜？还是…无动于衷？
林寒的目光最终死死钉在了“折玉”身上。那道被白色绷带覆盖的伤口，像一道无声的控诉。他仿佛看到祖父站在“折玉”旁边，用那双失望而痛心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
“梅有梅的活法…” 祖父的叹息声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折玉”的活法是什么？是顽强地在断桩上挣扎求生？还是…被明码标价，成为富豪厅堂里附庸风雅的摆设？
父亲的哀求，祖父的叹息，赵老板志在必得的阴影，“折玉”微弱的生命信号…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在林寒混乱的脑海中激烈地冲撞、撕扯！
他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神经上，几乎要将他碾碎！
“林寒？林寒！你说话啊！” 电话那头，林振山的声音己经带上了哭腔和濒临崩溃的嘶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寒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梅园特有的、混合着腐朽与新药的气息，首冲肺腑。再睁开眼时，他眼中那片混乱的漩涡似乎沉淀了一些，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对着手机，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爸…你…让那个赵老板…来看吧。”
说完，不等电话那头有任何反应，他猛地按下了挂断键。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机“啪”地一声掉落在冰冷的、满是泥泞的地上。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手机，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面向着被包扎好的“折玉”。冬日惨淡的夕阳，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荒芜的梅园里，显得格外凄凉。
苏蔓依旧沉默着。她弯腰，捡起了林寒掉落的手机，屏幕己经碎裂。她掏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擦掉上面的泥污，然后，轻轻地将它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林寒那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背影上。那双沉静的秋水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复杂的光芒——一丝了然，一丝沉重，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怜悯。
夜幕，正悄然吞噬着这座名为“梅坞”的小镇，也吞噬着梅园里这个被至亲与祖辈、被现实与悔恨撕扯得遍体鳞伤的年轻人。而“折玉”那道被细心包扎的伤口，在渐浓的暮色中，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