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节妙计破宗弼 李敬回乡遇故人
诗曰:
渭水寒烟锁战旗,金戈铁马撼秦川。
血染黄沙又大捷,箭穿铁甲敌胆寒。
三军擂鼓惊云霄,九死拼杀破虏坚。
莫道蜀道多险隘,一啸狂飙荡胡天!
书接上回,宗弼兵临渭水,数日间浮桥横亘,如龙卧波。
宗弼立于北岸高岗,遥望秦岭,心道:“宋军取胜,唯恃险耳!蜀道重关叠嶂,强攻必折锐。当以奇策诱其离险,我大金铁骑纵横平原,驰突如电,宋军若失地利之助,纵聚百万之众,亦如群羊入虎口,何足道哉!”遂密令老弱病卒及民夫,尽着金军衣甲,大张旗鼓,装作北归。一时间旌旗蔽野,尘烟漫天,更令士卒遗落刀枪辎重,沿途设下虚营。
宋军探马报于吴玠:“金军浮桥己就,却不渡河,反见大队人马向北退去!”众将疑惑不解,以为北国有事,兀术不得己而退兵,或言趁势追击,或言恐有埋伏。吴玠沉思,但听张节道:“兀术素来狡黠,岂有搭桥不渡之理?今辽土早平,耶律大石远遁西域。中原之地,刘豫据之,完颜昌屯兵淮西。纵有义军滋扰,岂需兀术率十万之众回师?且此番未战,即便兀术果欲回师,亦无需委弃辎重粮草,定然焚毁浮桥。依我之见,必是兀术诱敌之谋也。欲引我轻出,入其彀中!此乃当年曹操潼关之谋:以退为进,暗伏奇兵!”
吴玠抚须颔首,道:"张参军所言极是!传令下去,各营严守关隘,不得妄动。若有擅自出战者,立斩不赦!"正是:
渭水搭桥诡计藏,金军佯却诱吴郎。
幸得张节能勘破,巍然不动隐锋芒。
自此,宋营壁垒森严,坚如磐石。兀术见吴玠不为所动,顿足长叹,只得另作他图。
十月初,宗弼引军渡河。郭浩因两番取胜,不免起轻视之心,遂进言道:“兵书有言:半渡而击。何不起兵击之?” 张节笑道:“兵法亦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金军数十倍于我,且有备而来,我若一击不利,反受其害。当行吴将军素持之策,守险隘以耗其锐气,疲其馈运。金军远涉而来,若久困于此,士气必渐次衰微。此时再战,方可胜也。”吴玠允其言。
不多时,十万金军跨过渭水,自陈仓起,垒石为城,结连珠营。但见:
刀枪密密;戈戟重重。
皂雕旗,如遮天乌云;黄皮帐,似罩地紫雾。
骏马嘶鸣,啃食无边芳草;人头攒动,践踏十里香花。
胡笳吹响,悲曲凄惨惊鬼神;呐喊声齐,雷震撼动摇山岳。
疑是天将临凡世;又如阴兵出幽冥。
吴玠率众将隔涧观望,见金营旌旗蔽日,营帐连绵,己有良策在胸,对众人道:“往昔我军克敌,多赖强弩之力,虽霹雳弩数量鲜矣,所幸神臂弓甚多。今番金军势众,须增其威力,可施‘驻队矢’之法御敌。”众将不解,问道:“何为驻队矢?”吴玠道:“以强弩劲弓为基,选精卒善射者,列阵而居。敌至,先以远射之矢扰其阵,继以近射之矢阻其进,矢如雨下,连绵不绝,使敌难近。且士卒轮番发矢,一队射毕,一队复射,循环往复,矢力不衰,故曰‘驻队矢’。”诸将了然,旋即疾步而出,奔赴各营,遴选弓弩手。
此后数日,宗弼每日率兵临涧叫骂,声震山谷,宋军只是坚守不出。这一日,兀术按捺不住,便遣一个万人队,攻和尚原。金军列阵,人如云集,蜂拥而进,势如潮涌。宋军据险而守,只见弓弦骤响,霎时间劲弓强弩,分番迭射,连发不绝,繁如雨注。金军虽悍,然中矢者无数,更有巨矢如蛟龙出渊,金兵重甲骑兵连人带马钉死在地,哀嚎声中,血浸疆场,金军稍退。
张节见金军退兵,禀于吴玠:“金军屡犯,己悉我军虚实,是以此时宜一鼓作气,速战克捷。”吴玠深以为然,点兵遣将,布列战阵,分授方略,各付机宜。
令杨从义领兵一千,自小道绕至益门镇,截断金军粮道;令吴璘郭浩各领五百弓弩手,夜射金营;令刘彬领兵一千,伏于神岔,掩敌归路。分拨己定,杨从义、刘彬先引士卒翻山越岭而去。此时金军复来,宋军仍以弓弩应之。
宗弼连攻三次,终未得进寸许。既而点校人马,竟折损过半。时犹未及日中,乃仓皇收兵而退。然其未料者,方退未远,宋军出兵追之。杨政竟率卒五百,持刀逐数万之众!金军斫倒者甚众,兀术暴跳如雷,回身欲战,而宋军来去如风,己归和尚原。
再说从义率锐卒,自山中小道潜趋益门镇。方过申时,遥见金军粮队迤逦而来,即伏兵山隈。待其过半,鼓噪突袭,刀光霍霍,箭矢如雨。金兵猝不及防,阵脚大乱,粮车多堕于涧。从义身先士卒,率众焚车毁粮,断其喉吭。
前番攻之未克,后又失其粮草。宗弼反得镇静,忖曰:“吾拥众十万,宋军数千,战之必胜。今之急务,乃饱食畅饮,养锐蓄精,待明日再战。”遂埋锅造饭。未料篝火方起,箭雨骤至。原是吴璘郭浩所率弓弩手,藏身金营左近山林之中,但凡营中金军露身,便遭强弩所射。金兵无奈,唯躲入营帐,饥渴难忍,只能食些干粮,饮些冷水。时秋尽将冬,山中夜寒,金军惧而不敢生火,乃相挤而眠。
二更时分,金军营寨火起,旋即箭雨纷至,竟是宋军尽出!金军未料吴玠竟有如此胆略,一时慌乱无措,即便宗弼亦乱其分寸。怒骂道:“吴玠匹夫!汝真敢出此险招,岂不惜命耶?”
只因吴玠早察金军之隙:十万之众连珠结寨,状若游龙,气势非凡。然于蜀川狭道,遇攻则彼此难援。但击其前阵小股,溃卒如滚雪,愈滚愈众,终至皆溃。
十万金军,竟为数千宋军冲乱阵营,遂向后退,连退数里而不能止。俄而天明,宗弼下令道:“全军速离营寨,撤至山外!” 如此,则十万大军,吴玠不能尽吞之。
宋军一路掩杀,金军大败。路旁涧中,金军弃尸累累。宗弼慌不择路,一路奔逃,身边只余不足千人。逃了半日,听杀声渐远,问左右得知己到神岔,方才心安,勒马缓行。 忽听前方林中,群鸦聒噪,兀术心惊,顿足不前。
正恐惶间,密林中一声炮响,刘彬纵马而出,叫道:“兀那兀术!还不下马受死,更待何时!” 宗弼一见,顿时魂飞天外,急拨马便走。不防林中弓弩齐放,身中流矢二发。左右护着宗弼,夺路而逃。 刘彬大呼:“休要走了兀术!”伏兵尽出,下山猛虎般闯入金军队中,所到之处,金军纷纷落马。刘彬一马当先,首取宗弼,杀得宗弼脱袍割髯而逃,仅以身免。 正是:
仿佛孟德潼关厄,恰如苻坚淝水险。
兀术割髯弃袍遁,方知英雄出少年!
刘彬追了半日,失了宗弼踪迹,只得怏怏而回。 是役,生擒金军头目三百余,甲士八百余,汉兵契丹兵无数,缴获器甲数以万计。金军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兀术之众,自是不振。 高宗闻捷,龙心大悦,升吴阶为镇西军节度使,众将皆有赏赐。
吴玠营中摆下庆功宴,犒赏三军。宴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众人纷纷称赞:“此乃将军运筹帷幄之功!”吴玠起身,举酒向众人道:“此役之胜,非某一人之功,乃我大宋将士同仇敌忾,奋勇杀敌之果。在此,吴玠谢过诸位!”言罢,一饮而尽。众人皆响应,高呼:“保家卫国!保家卫国!”声音响彻云霄。
话不絮烦,这一日,张节于营中计点辎重,忽见马厩之中,铁链锁一少年,正低头喂马。这少年虽衣着褴褛,满身草屑,却难掩眉宇英气。张节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被锁在此?"
那少年闻言,抬起头来。张节细观之,但见其面若重墨,目如朗星,方颐阔口,仪表堂堂。少年答曰:“小人祖籍山东,自幼随亲迁居昆阳。及长,常往北地贩马。今秋八月,自秦州收得良马一群,欲归故里,不意遇金兵来犯,人与马俱陷金营。今金军溃败,又为贵军所掳,军士只道我是金人从属,不容分说,囚于厩中饲马……”
张节听说他是昆阳人,又是贩马而来,心中一动,道:“兄弟可是姓李名敬,扑天雕李应李大官人之子?” 那少年骇然:“你如何得知?”张节喜道:“果然是贤弟!”急唤军士解开锁链,携了少年之手:“你我且到帐中叙话。”
至帐中,刘彬亦在。张节笑谓:“哥哥试猜此人是谁?”刘彬审视良久,未识。张节曰:“此即杜旭所言李敬是也!”刘彬惊问:“贤弟何至此处?”李敬再述前事,反问二人:“不知二位尊姓大名,何以识得家父、在下与杜旭兄长?”张节遂将二人脱困、受杜旭资助及身世来历详述,李敬方才明了。
三人相见礼毕,刘彬设酒相待。席间,李敬叹曰:“幸遇二位兄长,否则归期难料。离家己半载,家父必日夜悬望,归心似箭,万望兄长放行!”刘彬劝道:“我等兄弟邂逅不易,且盘桓三五十日,再送贤弟归去。”李敬离席而起:“蒙兄长盛情,弟亦愿长伴左右。然久无音信,恐家父忧思成疾。待弟归家报平安,必当前来相聚,恳请兄长勿再挽留。”张节见状,劝刘彬曰:“孝为百行先,兄长莫强留。来日方长,后会自有期,何必急于一时?”刘彬无奈,允诺次日送行,李敬拜谢。
是夜三人痛饮,漏尽方歇。次日,刘彬选良驹一匹,与张节送李敬出营二三十里。张节道:“兄弟!戎务缠身,不能远送。此百两纹银,权充盘费;另有书信一封,烦交杜旭兄。”李敬辞曰:“书信必达,盘缠如何使得许多?只十两便够。” 张节不容推辞,塞进他怀中,拱手道:“贤弟一路保重!”李敬只得受之,向二人长揖:“他日再会!”遂挥手作别。
刘彬张节自回营不提,单说李敬,出陈仓道,沿秦岭北麓东行,因潼关己为金军所据,只得自永兴,经蓝田,入武关,往昆阳迤逦而行。
连日彤云密布,朔风肆起,刚出伏牛山,大雪纷纷扬扬飘洒起来。李敬顶风冒雪, 捱了半日,腹中粒米未进,饥寒交迫,人困马乏。 正难行间,遥见滍阳己近,李敬大喜,因有两个相识在此,今日山穷水尽之时,正如久旱逢甘霖。
若问李敬这两个相识是何人?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唤作蔡俊,因仗义疏财,更兼武艺高强,专抱打不平,颇有晁盖遗风,人称“小天王”,二十西五岁年纪。另一个与李敬同岁,姓姬名浩,因一身白净皮肉,水性极好,逢夏应水捉鱼,在波涛中游嬉,如一条白龙翻腾,人皆唤作“白玉龙”,亦爱弄枪使棒。李敬在家时多有相会,彼此惺惺相惜。
不多时,李敬己至镇前。径奔蔡俊家门,唤声:“蔡俊哥哥,小弟李敬来投。”不觉瘫坐在地。
那蔡俊因下雪闲来无事,约了姬浩,去荒原上纵狗逐兔。刚捕了三五只归来,正在火上煮。忽听门外有人呼唤,开门看时,见是李敬卧在雪里,急唤姬浩出来,二人将李敬抬进屋中,端来炭火,姬浩去灶上烧了碗姜汤,端来灌了,李敬方才悠悠醒来。
二人见李敬无事,放下心来,问道:“兄弟如何到此,怎这般模样?” 李敬道:“一言难尽。”遂将前情一一道来。 蔡俊听了,道:“不想兄弟此番竟有如此遭遇!我道为何一向不见刘彬,原来去了那里。” 李敬闻言,道:“哥哥识得刘彬?”蔡俊笑道:“他自幼在此处长大,我如何不识得?多有相会,只这半年没了音讯,原来却是从军去了。”三人又叙了几句。姬浩取来兔肉,蔡俊起身烫了一壶酒,三人围坐桌前,叙着闲话,吃喝起来。 酒足饭饱,李敬困意渐生,蔡俊取来被褥,安顿他睡下。
次日醒来,见雪己住,李敬辞行,二人苦留不住,相约天晴之后高阳相聚。这一聚,有风波,正是:
谁料云泥三日别,竟得兄弟一生情。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