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筏在浑浊湍急的潜龙江上起伏跌宕,像一片倔强的枯叶。两岸的山崖在污秽气息弥漫的灰雾中显得影影绰绰,狰狞如鬼魅。空气中那股阴冷的、混合着腐烂沼泽和铁锈血腥的恶臭挥之不去,比卧龙涧边的那片红水更浓烈、更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肺腑。
陈心安背着依旧昏迷的苏清漪,站在筏子中央,紧握着一根充当舵桨的长木棍。冰冷的江水不断溅起,打湿了他的衣摆,但他浑然不觉,全部的感官都紧绷着,警惕地扫视着雾气笼罩的江面。怀里那本粗糙的“咸鱼维修日志”如同一个滚烫的火炭,隔着衣料灼烧着他的皮肤,一阵阵心悸般的警示感不断传来。
“呕……”陈小灶趴在筏子边缘,脸色惨白如纸,对着浑浊的江水干呕了好几声。她带来的锅碗瓢盆在颠簸中叮当作响,那口豁了边的百年老砂锅被她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最后的依靠。“这……这味儿……比馊了十年的泔水还冲……我的安神汤……呕……都压不住……”
陈错也失去了之前的兴奋,蔫头耷脑地缩在筏子一角,手里还下意识地攥着那块记录兽皮,但眼神里充满了惊惧。他时不时紧张地瞟一眼浑浊的江面,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破水而出。“哥……宗主……这水……怎么越来越黑了?还……还冒泡?”
陈心安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灰雾深处,潜龙江的水色正发生着令人心悸的变化——从浑浊的土黄,渐渐过渡成一种粘稠、污浊的深褐色,如同被大量稀释的石油。更诡异的是,水面上不断有拳头大小的、灰黑色的粘稠气泡“咕嘟咕嘟”地冒出来,破裂时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恶臭和丝丝缕缕肉眼可见的灰黑色雾气。
“不是冒泡……”陈心安的声音低沉沙哑,“是……在‘呼吸’。”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前方的水面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灰黑色粘稠液体构成的漩涡毫无征兆地形成!漩涡中心,水流发出沉闷的呜咽,如同巨兽的喉咙在蠕动!
“小心!抓紧!”陈心安厉声大喝,双脚如同生根般死死钉在摇晃的筏子上,手中的木棍插入水中,用尽全力试图稳住方向!
木筏在漩涡边缘剧烈颠簸,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扯着,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拖拽,打着旋儿向那恐怖的漩涡中心滑去!
“啊——!”陈小灶发出惊恐的尖叫。
“二叔!二叔救命啊!”陈错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身下湿滑的朽木。
船尾,一首闭目养神、抱着咸鱼的二叔陈闲,那双浑浊的睡眼猛地睁开了一条缝!缝隙深处,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金芒!他抱着咸鱼的手臂骤然绷紧!
然而,就在他即将有所动作的刹那——
“哗啦——!!!”
漩涡中心猛地炸开!一道粗壮如巨蟒、完全由粘稠污秽的黑水构成的身影,裹挟着刺骨的阴寒和令人作呕的恶臭,如同离弦之箭,破开水面,带着凄厉的尖啸,首扑筏子中央的陈心安!
那东西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有一张由流动污秽构成的、布满利齿的巨口,獠牙上还滴落着腐蚀性极强的黑水!目标赫然是陈心安……怀中的龟甲匣!
这东西能感知到龟甲匣?!陈心安心头剧震!
电光火石间,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只能本能地将身体向后一仰,试图避开这致命一击!背上的苏清漪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眼看那污秽水蟒的巨口就要将陈心安连同龟甲匣一口吞下!
“嗡——!!!”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剧烈嗡鸣,猛地从陈心安怀中爆发!
是那个深褐色的龟甲匣!
它自己跳了出来!悬浮在陈心安胸前!匣身剧烈震颤!表面那些星辰云图般的玄奥纹理,此刻如同被点燃的星河,爆发出璀璨夺目的、近乎刺眼的青色光芒!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青色光柱,如同开天辟地的神矛,从龟甲匣正面的纹理中心——那仿佛龟甲“喉骨”的位置——悍然喷发!精准无比地轰在了扑来的污秽水蟒的巨口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声如同滚烫烙铁浸入寒冰的、令人牙酸的“嗤——!!!”
污秽水蟒的巨口连同它前半截身躯,在被青色光柱击中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炼炉的蜡像,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蒸发!粘稠的黑水被净化成缕缕刺鼻的白烟,那凄厉的尖啸变成了绝望的嘶鸣!
剩余的半截污秽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化为一滩散发着恶臭的黑泥,“啪嗒”一声砸落在浑浊的江水里,迅速被水流冲散。
龟甲匣释放出的青色光柱并未消散,而是如同有生命的灵蛇,迅速缩回匣内。匣子表面的璀璨光芒也随之收敛,恢复了深褐色的古朴模样,“啪嗒”一声,掉回陈心安下意识伸出的手掌里。入手温润依旧,只是……匣子底部,靠近“喉骨”纹理的地方,似乎多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悲怆气息的古老意念,顺着裂纹传入陈心安脑海,微弱而疲惫:“……护……好……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从污秽水蟒出现到被龟甲匣一击净化,不过呼吸之间!
木筏在失去漩涡吸力的江面上剧烈摇晃了几下,暂时稳定下来。
陈小灶和陈错目瞪口呆,如同两尊泥塑。
二叔陈闲眼中那丝凝重的金芒缓缓隐去,紧绷的手臂放松下来,重新抱紧了怀里的咸鱼,只是目光深深看了一眼陈心安手中的龟甲匣,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消耗巨大。
陈心安握着尚有余温、底部多了一道细微裂纹的龟甲匣,感受着那丝微弱悲怆的意念,心中翻江倒海!这匣子……不仅是个容器!它里面封印着力量?它在守护“壳”?刚才那污秽水蟒的目标,果然是它!苏清漪口中的“污秽”在寻找“壳”!
“咳……咳咳……”背上的苏清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被刚才的颠簸和惊吓彻底震醒。她艰难地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模糊,但当她看到周围污浊泛黑、冒着灰雾的江水,闻到那无处不在的恶臭时,眼中瞬间被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填满!
“污秽!是污秽!”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死死抓住陈心安的衣襟,“它们……它们顺着水系蔓延!污染一切!天裂谷……天裂谷是源头!那裂口……在……在‘葬龙渊’!多宝阁的人……他们在……在裂口边上……建了祭坛!想……想控制污秽……或者……放出更可怕的东西!”她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却透露出惊天的信息!
多宝阁!祭坛!控制污秽?!葬龙渊?!
陈心安的心沉到了冰冷的江底!这阴谋,比他想象的更大、更疯狂!
“嗡……”
就在这时,一首静静躺在陈心安怀里的那本“咸鱼维修日志”,也突然发出了轻微的震颤!不同于龟甲匣的爆发,这震颤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日志粗糙的封面自行翻开,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书页哗啦啦快速翻动,最后停在了中间某一页!
那一页的图画,依旧潦草: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巨大的裂口(代表天裂谷?),裂口深处画着一团扭曲蠕动的黑团(污秽?),裂口边缘画着几个简陋的小人,围着一个三角符号(祭坛?)。旁边配着几个歪扭的字,但其中一个字被反复涂抹、强调,透着一股焦急:
“……堵……‘眼’……在……渊……下……快……快……”
“眼”?葬龙渊下的“眼”?是污秽的核心?还是……控制祭坛的关键?
龟甲匣的异动,日志的共鸣,苏清漪的情报……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指向同一个目标——葬龙渊下的“眼”!
“二叔!”陈心安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眼’在葬龙渊下!我们必须找到它!堵住它!或者毁掉祭坛!”
二叔陈闲没有睁眼,只是抱着咸鱼的手臂,极其轻微地……向着下游某个方向,点了一下。动作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指向性。
陈心安顺着二叔所指望去。灰雾弥漫的前方,江流在此处拐了一个巨大的弯,两岸的山崖在此骤然收紧,如同巨兽合拢的颚骨!在“颚骨”最深处、水雾最为浓重的地方,隐约可见一道巨大无比、仿佛将天空和大地都撕裂开来的、深不见底的恐怖豁口!
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即便有灰雾阻隔,一股源自天地破碎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毁灭气息,依旧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那豁口深处,翻滚着粘稠如墨的黑暗,隐隐透出令人心悸的暗红光芒!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正在溃烂流脓的伤口!
天裂谷!
葬龙渊!
污秽源头!
到了!
木筏被湍急的江水裹挟着,正加速冲向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巨大裂谷!
“抓紧!”陈心安再次厉喝,声音在巨大的水声和毁灭气息中显得如此渺小。他一手紧握带着裂纹的龟甲匣,一手死死攥住那本震颤共鸣的“维修日志”,背上是重伤虚弱的苏清漪。
陈小灶脸色惨白,一手死死抱着她的砂锅,一手胡乱抓住了筏子边缘凸起的藤蔓。
陈错也顾不上害怕了,连滚带爬地扑到筏子边缘,学着姑姑的样子死死抓住。
二叔依旧闭目,抱着咸鱼,稳坐船尾,仿佛即将驶入的不是地狱之门,而是自家后院。
污秽的气息浓烈到令人窒息。
毁灭的压迫感如同山岳倾塌。
龟甲匣的裂纹隐隐作痛。
日志的书页在风中哗哗作响,指向深渊。
咸鱼宗的木筏,载着全副家当(一口破锅,几条咸鱼,一本日志,一个匣子)和一群“维修工”,在污秽翻滚的江水中,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了那撕裂天地的巨大豁口——天裂谷,葬龙渊!
深渊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