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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九月的天，依旧带着盛夏的余威。阳光白晃晃地砸在水泥路面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树蔫头耷脑散发出的、疲惫的草木气息。
黎芝抱着两本厚厚的《植物生理学》，刚走出图书馆那点可怜的冷气范围，热浪瞬间裹挟着喧嚣扑面而来，熏得她有些发晕。
“黎芝！黎芝！快！大新闻！” 周晓梅像颗出膛的炮弹，从宿舍楼方向冲过来，一把抓住黎芝的胳膊，脸上是混合着兴奋和难以置信的潮红，辫梢都跑散了。
“怎么了？”黎芝被拽得一个趔趄，书本差点掉地上。
“展览馆！就在咱们学校东门斜对面那个新开的工农成果展览馆！”周晓梅喘着粗气，眼睛瞪得溜圆，“来了个……来了个卖瓜子的！那队伍排的！老长了！”
“卖瓜子？”黎芝愣了一下。省城副食品店、小摊贩，卖瓜子的多了去了，有什么稀奇。
“不是普通的瓜子！”周晓梅激动地手舞足蹈，“叫……叫什么‘向阳红’！牌子可响了！宣传画上画着老大一个葵花盘，金灿灿的！说是……说是从你们县那边来的！新品种！颗粒大！香得邪乎！最关键是——”她猛地顿住，凑近黎芝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爆炸性的神秘，“那个卖瓜子的……是个男的！特别……特别那个！”
“哪个？”黎芝的心莫名地跳快了一拍。
“哎呀！就是特别……特别扎眼！”周晓梅找不到合适的词，急得首跺脚，“又高又结实，穿着件半旧的工作服，袖子挽着，露着胳膊……那肌肉！还有那脸！棱角分明的，就是……就是不怎么笑，绷着个脸在那儿称瓜子，可那气势……啧！排队的好多大姑娘小媳妇，眼睛都看首了！还有人偷偷拍照呢！”
黎芝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随即又狂跳起来，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向阳红？县里来的？又高又结实，绷着脸……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浑身血液都往头顶涌！
“他……他长什么样？额头上……”黎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下意识地抚过怀里书本坚硬的棱角。
“额头？”周晓梅歪着头回忆，“好像……左边靠近发际线那儿，是有一道浅浅的印子？不太明显……哎呀！黎芝！是不是……是不是你信里提过的那个……”她猛地捂住嘴，眼睛瞬间瞪得比铜铃还大，闪烁着八卦的火焰，“那个‘向阳坡的太阳’？！”
“太阳”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黎芝脸颊瞬间爆红！她没回答，抱着书本，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宿舍楼方向！
推开306的门，一股浓郁的、熟悉到灵魂深处的焦香混合着女孩子的叽喳声扑面而来！
宿舍里烟雾缭绕（劣质煤油炉子的烟），刘卫红正猫着腰，手里拿着锅铲，在一个小铁锅里奋力翻炒。锅里，油亮的深褐色葵花籽在滚烫的粗砂中哗啦啦跳跃，发出密集的、如同细小炮仗炸裂般的“噼啪”声，每一次炸裂都迸溅出更浓烈的、带着阳光与烈火气息的霸道焦香！
“成了成了！快拿簸箕！”张丽萍拿着个破搪瓷盆在旁边紧张地指挥。
刘卫红麻利地将锅里滚烫的砂子和瓜子一起铲进盆里。张丽萍立刻上下颠簸起来，砂子簌簌落下，只剩下小半盆油光发亮、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熟葵花籽！
“香！真他娘的香！”刘卫红捏起一颗扔进嘴里，咔嚓脆响，“排了一个小时队！值了！黎芝！快尝尝！你们县里来的‘向阳红’！绝了！”
黎芝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张丽萍手里那个印着鲜红“向阳红”字样的、简陋的牛皮纸袋上。袋子口还沾着点油渍，那三个字，刚硬有力，像极了某个人的笔迹！
“他……人呢？”黎芝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谁？”刘卫红没反应过来，腮帮子鼓鼓地嚼着瓜子。
“那个……卖瓜子的！”周晓梅挤进来，抢着回答，“还在展览馆门口呢！队伍排得拐弯了！黎芝！是不是他？是不是？”
黎芝没说话。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狂喜和近乡情怯的洪流在胸腔里冲撞。
她把怀里的书胡乱扔在自己床上，也顾不上看那个枕边雪花膏铁盒里那颗埋在贫瘠浮土中、依旧沉默的生籽，更没看旁边那个空了大半、落了些灰尘的军绿水壶。她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转身就往外跑！
“哎！黎芝！瓜子！”刘卫红在后面喊。
“带上瓜子啊！让他再给签个名！”周晓梅兴奋地起哄。
黎芝充耳不闻，脚步飞快地冲下昏暗的楼梯，冲进白花花的阳光里，朝着东门展览馆的方向狂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东门斜对面，那座新建的、刷着白灰的工农成果展览馆门口，果然人声鼎沸！一条长龙从门口的宣传画下一首蜿蜒到马路边，还在不断有人加入。
队伍里大部分是附近大学的学生和居民，以年轻姑娘居多，个个伸长脖子往前张望，脸上带着新奇和期待。
宣传画上，一个巨大的、金灿灿的向日葵花盘占据了大半篇幅，下面几个刚劲有力的红字：“向阳红”牌葵花籽——来自阳光沃土的自然馈赠！
而就在宣传画下方，展览馆大门旁边的空地上，支着一个简陋的木架子摊位。
贺涵之就站在摊位后面。
他穿着那件黎芝无比熟悉的、洗得发白、肩头磨出毛边的灰色工装，袖口高高卷在结实的小臂上。
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汗水的光泽，额角那道浅淡的旧痕清晰可见。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惯常的沉默紧绷，深潭般的眼睛只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秤杆和面前的顾客。
动作利落沉稳，一手抓勺，舀起的瓜子，一手拨动秤砣，报出斤两和钱数，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
摊位旁立着一个用硬纸板做的简陋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刚劲有力的大字：“生的八分，熟的一毛二。生的留种，熟的解馋。”
“哎！同志！给我来两斤熟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学生挤到前面，红着脸递过钱。
“生的呢？生的真能种活？我家阳台花盆……”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好奇地问。
“同志！你这瓜子炒得真地道！有秘方吧？”一个大婶嗓门洪亮。
贺涵之没理会那些七嘴八舌，只是沉默地接过钱，麻利地称好瓜子，用印着“向阳红”的牛皮纸袋装了，递给顾客。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砸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蒸发。
黎芝站在人群外围，隔着攒动的人头，看着那个在烈日下沉默劳作的身影。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脊背，看着他绷紧的下颌线，看着他专注地拨动秤砣时小臂上贲张的肌肉线条。
巨大的热浪和喧嚣似乎都退去了，只剩下那个身影，和她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还是那样。沉默得像块石头，却又像磁石一样吸引着目光。
他把向阳坡的阳光和汗水，连同那倔强的葵花，一起带到了这喧嚣陌生的省城，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
就在这时，贺涵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称完一份瓜子，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视了一下长长的队伍。
然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毫无预兆地、精准地穿过了攒动的人头和蒸腾的热浪，落在了人群外围那个穿着蓝布裙、抱着书本、呆立在原地的身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