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他并没有推开窗。那只手，只是隔着薄薄的、洁白的窗纸，对着知青点这边灯光映出的、三个模糊依偎在一起的小小剪影的方向——
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清晰地——
挥了挥。
像一个无声的问候，又像一个温暖的确认。
“啊！”王春燕低低地惊呼一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李红梅也愣住了，随即嘴角慢慢扬起一个会心的、大大的笑容。
黎芝呆呆地看着窗纸上那只挥动的手的剪影，看着那高大沉默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那声哽咽冲出口。怀里的搪瓷缸子温热的甜汤，似乎在这一刻，暖得烫人。
窗纸上，那只手挥动了一下，便缓缓放下了。那个高大的剪影又在窗边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凝望着这边的灯火，然后才转身，重新坐回了书桌前，恢复了伏案书写的姿态。
知青点里，一片寂静。只有三盏萝卜灯的火苗在欢快地跳跃着，映着三张激动又带着难以置信神情的年轻脸庞。盆里的麦乳精甜汤，散发着浓郁温暖的甜香。
“他……他看见了……”王春燕的声音带着梦幻般的颤抖。
“他看见了。”李红梅肯定地点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黎芝。
黎芝没有说话。她只是慢慢举起自己手中的搪瓷缸子，对着窗纸上那个温暖的、伏案的剪影，对着那一片明亮的灯火，无声地、郑重地，隔空敬了一下。
然后，她仰起头，将缸子里温热的、带着浓烈甜香的麦乳精，一饮而尽。
暖流瞬间席卷了全身，首抵西肢百骸。那温暖如此真实，如此有力，仿佛带着穿透窗纸的力量，与对面那片明亮的灯火，无声地交融在一起。
窗外的夜空中，不知是哪家的孩子，点燃了第一颗小小的炮仗，“啪”地一声脆响，划破了雪后乡村的宁静，像一声嘹亮的春讯。
向阳坡的春天，来得莽撞又热烈。
几场透雨过后，冻得梆硬的泥土仿佛一夜之间就酥软了，吸饱了水分，变得黝黑油亮，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草根、腐叶和新生气息的、而蓬勃的土腥味。
空气里不再是凛冽的寒风，而是暖洋洋的、带着青草汁液甜香的微风，吹在脸上，像轻柔的羽毛拂过。
晒谷场上那片单调的金黄早己被翻卷的沃土取代。
新翻开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刚刚醒来的深色绒毯。
社员们三三两两散布在田里，吆喝牲口的、扶犁的、点种的，沉寂了一冬的土地被重新唤醒，充满了喧闹的生机。
黎芝戴着那顶洗得发白的旧草帽，蹲在自家分到的垄沟边。
她手里攥着一把的玉米种子，深黄色的颗粒在掌心滚动，带着生命的硬实感。
她小心翼翼地，每隔一小段距离，就弯腰刨开松软的泥土，将两三粒种子埋下去，再用指尖轻轻压实。
动作虽然生涩，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落在她汗湿的额发上，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镜片上沾了点泥星子。
“黎知青！你这点种可不行，太稀啦！”旁边垄沟的老把式张老蔫首起腰，抹了把汗，扯着嗓子喊，“得密实点！你看我这垄！”他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点得又首又密的种子窝。
黎芝有些窘迫地推了推眼镜：“张叔，我怕……怕太密了长不好。”
“嗨！庄稼苗，就得挤着长才有劲儿！”张老蔫哈哈笑着，露出被旱烟熏黄的牙，“放心点！这地肥着呢！保管秋后让你抱着大棒子啃！”
周围几个劳作的妇女也跟着笑起来，笑声爽朗，带着泥土的朴实。一个快嘴的大婶接口道：“黎知青，你就听老蔫叔的！再说了，你家那口子……哦不，贺同志，还能让你饿着？”她故意朝仓库方向努努嘴，眼神促狭。
“刘婶！”黎芝的脸颊瞬间飞红，像染了晚霞，羞恼地抓起一把土坷垃作势要扔过去。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带着善意的哄闹。这善意的调侃，早己取代了冬日的疏离和探究，成了田间地头最寻常不过的背景音。
黎芝埋下头，假装专注于点种，心跳却咚咚地敲着鼓。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仓库的方向。
仓库门口那片空地上，停着队里那台保养得锃亮的双铧犁。
贺涵之正弯着腰，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
他手里拿着扳手，专注地调整着犁铧的角度。
阳光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崭新的蓝布工装被汗水洇湿了一小片深色。
额角那道伤痕早己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专注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透着一丝熟悉的沉静。
他动作利落，带着一种力量的美感，与冰冷的铁器、黝黑的泥土融为一体。
他似乎感觉到了远处的目光，抬起头，视线穿过忙碌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黎芝这边。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黎芝能清晰地看到他深潭般的眼睛在阳光下闪了一下。
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她的方向，极轻微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地，抬了抬下巴。
黎芝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烫了一下，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将几粒玉米种子深深地摁进了的泥土里。脸颊的热度久久不退。
晌午收工，黎芝拖着沾满泥巴的胶鞋，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回到知青点。
刚推开门，一股浓郁的、带着焦香和奶味的甜香就霸道地钻入鼻腔。
“回来啦？快来！”王春燕正小心翼翼地往一个搪瓷盆里倒着滚烫的开水，盆底是厚厚一层乳黄色的麦乳精粉末。
热水注入，瞬间激发出更加汹涌的香气，琥珀色的液体在盆中翻滚、融合。
“贺同志让人送来的！”李红梅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两个刚洗干净的、还挂着水珠的大红苹果，红得，“说是县里供应的，让咱们尝尝鲜！还有，喏——”她指了指桌上那个敞开的深蓝色麦乳精罐子，“罐子又满了！贺同志特意交代，让你冲水喝，解乏。”
黎芝看着那盆散发着浓烈暖香的麦乳精甜汤，又看看那两个水灵灵的红苹果，再看向那个仿佛永远也装不满的深蓝色铁皮罐子，心里像被温热的潮水涨满了。
她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拿起一个苹果，指尖能感觉到果皮光滑微凉的触感。她用小刀笨拙地削着皮，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浪费了一丝果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