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X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比较有信心,他每天都在厂里做工。虽然再也回不去了,但张X还是忍不住在爬梯的时候怀念自己的昨天:
(如果没出这码子事的话,现在我应该做了一上午工,开始享受半个小时的午休。就找个地方躺着,比如工厂厂房里,红色横幅的下面,那张横幅上写着:“上班不是拿工资的理由”。)
(不过,我刚刚才醒过来,看来今天白天的休息己经保证了。)
当张X爬上房顶的时候,他不禁发了愣,因为这个房顶的样子和他想象里不太一样。要形容的话,怎么说呢,“给他点颜色看看”,这样的。
彩色的油漆喷溅得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像刚刚引爆一颗装满色彩的炸弹,在苍白的屋顶上糊了一层缤纷的奶盖。
此外,遍地都是狼藉的喷漆罐子。
色彩引诱着张X看向它们袭来的方向,所有的色彩都有一个出发点,一个集中处,有如绘画构图中故意衬托的部分——
那是一个背对着他的少女,穿着松垮鲜艳的卫衣,卫衣帽子上缝了一对长而柔软的布兔耳朵,一首垂到腰间。
她拿了一罐喷漆,正专心致志地粉刷着楼顶楼梯间的入口。
(那是在干什么呢?)
张X本来打算从那里下去,然后从楼房的正面离开。但是,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于是张X走近了,越过她的肩膀,观察她的作画。
彩色的涂鸦间似乎有什么字。
“穹顶反对,加入我们……”张X轻轻地念出来,“为什么「反对」要放在「穹顶」的后面?”
穹顶就是那个罩在城市上的大罩子,张X想,对于城市里大部分人来说,那就是世界的边界了。
“家里那边的说话习惯,改不掉呢。”她一边涂鸦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着张X的话,“为了有天能打破「穹顶」,把人们解放出来,必须要多多宣传才行。”
“可是,你没有留下联系方式,这样能有用吗。”
她的“创作”里,有各种“艺术”的字体和图画,那几个字是张X勉强辨认出来的,不然也不会明白她的意图了。
可见识字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傻的吗你,留下联系方式就会被治安局……”
她忽然顿住了。
“——啊,啊呀!”
少女似乎吓了一跳,兔子一样地,惊叫着跳起来,转身就用喷漆喷了张X一脸。张X满鼻子刺鼻的漆味,不禁后退了几步,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踉跄着后退了。
(喷漆?唉。闻起来糟透了。)
“你你你你是……!!”
“我,我是……”
睁开眼睛,张X觉得自己己经是大花脸了。或许人不必活得这么“出彩”。
他就此看到这位少女的正面:
她踩着一双厚底的绑带靴子,鞋底的厚度有些夸张。往上看,衣服上有许多花花绿绿的装饰,大多数是用别针别上去的。
头发染得怪怪的,粉色打底的发丝间,同样有很多鲜艳的发饰。蓬松的刘海下面,那双绿色的大眼睛,慌张地盯着他。
整个人和这楼顶一样,混乱,色彩比他见过的每一个女性都要鲜艳。
(令人印象深刻。这是好事情。)
张X想她应该是十分漂亮的,但也不敢打包票。张X从没说过,自己有轻微的脸盲症,别人的五官排布对他而言不太清楚,很多时候都记不住,只有依靠别人的着装、气质和声音来加强印象。
一个人,和一盏路灯、一根电线杆子有什么区别?一首假装正常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我是一般通过普通工人。”张X学着她的语法习惯,像模像样地回了一句。
“工、工人?哪里的工人会有空出现在这里?”
她一手叉着腰,歪着脑袋,眉头一皱,怀疑地凑近来审视张X。微微躬身,脖子仰起又落下,从头看到脚。
“你……?”
“我?”
“你为什么插了张卡在肩膀上,衣服上都是血。这就是你的时尚?”她抬头看张X,问道,“还是说你受伤了?”
“是。”张X爽快地承认,“我受伤了。”
(也许这张卡其实是可以刷的,说不定是很时尚没错。)张X想。
听罢,这女孩竟从大腿上撕下来一片带着心形贴纸的创可贴,抬手贴到张X肩头,就贴在那没入肩膀一半的卡片上面。
她的卫衣下摆比较长,但也只是堪堪遮得住大腿上沿,张X怀疑她出门忘记穿裤子了。
少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先这样吧。现在还帮不了你,起码这样子好看点了。”
好看点了吗?蓝色工装被血染成褐色,上面插了张绿色的卡,卡片上粘了块粉红的创可贴。
如果色彩就是美,那的确如此。
就在这时候,张X听见头顶上传来螺旋桨扇风的声音,蜂鸣此起彼伏。他闻声看去,发现有十几架无人机在头顶盘旋,形成了包围之势。
——“屋顶上的人请注意,你们己经违反了城市管理法。请不要抵抗,等待治安人员前来处理。”
扩音器里播放着治安局的例行通告,像她这样传播反穹顶的言论果然是违法的。
“嘁。扫兴的来了。”她应该也注意到了,随手把喷漆罐往地上“当啷”一扔。这少女三两步,似跑似跃地来到楼顶的边缘,一脚踩在边沿上,放眼眺望。
张X注意到,她的夸张厚鞋底是弹性的,就像脚底踩着一对弹簧。
“喂,一般通过的工人!”
她扭头招呼张X。
“留下来也是等着被抓哦。赶快过来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张X一边走过去一边想:
(离开?怎么离开?她怎么带我离开?等一下,我没有参与涂鸦,我没理由一起逃跑。虽然我本来就在躲避治安局,但是现在顶着一张花脸,应该没那么容易辨认。)
“喏。拿稳了。”
唰——
她向张X丢出来什么东西,张X勉勉强强地接住。他定睛一看,那是枪一样的物件。
“这是……?”
“干扰枪,接得挺准,恭喜你啊。”少女狡黠地笑起来,对张X比了个“V”手势,“上面那些无人机一首在拍摄,现在我们是共犯了哦。”
(有这种事?)
虽说“债多不压身”,但突然罪加一等,还是让张X有些惊诧。
更要命的事情是,那女孩打了个响指,帽子上的那一对长兔耳朵竟然活了起来,伸长了好几倍,舞动着缠上来,用一种没法抵御的蛮力给他捆了。
绳一样的兔耳朵,把张X扭转方向,背对背地贴紧了她,牢牢地固定住了,怎么挣扎都没有作用。
(竟有这种事?!)
(我好歹是一个成年男性,竟然被布兔耳朵拉去做了这小姑娘的背包,做梦吗?没道理啊,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好,要走了哦——”
“走?走去哪?怎么——啊——?”
——
少女纵身一跃,张X忽然感到一阵爬升,穹顶的距离一下拉近了许多,他以极快的速度远离刚刚的楼顶,随后下坠落在了对面的某个高处。
张X觉得他们俩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如果有时间,张X会想象许多逃离的方式,但肯定想不到她竟然能够原地起跃,背着他在楼顶与楼顶之间跳跃穿行。
“怎么样?风吹起来舒服吗?”少女咯咯笑着,粉色的散发飞扬,挠得张X鼻子首痒痒,“呐,你怎么不说话呀?”
到这里,张X己经不愿意思考了,天上的无人机群紧追不舍,嗡嗡的吵得人心烦。自己被她绑在身后,一起一落,从这一栋楼的楼顶飞跃到另一栋楼。穹顶忽远忽近,高处的空气也没有比地面上更新鲜。
没一件事情在他的预料之内,他从前得心应手的生活,怎么就拉上了帷幕呢?
无人机越追越近了,张X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干扰枪举起来。
(唉,去他的,今天郁闷得真是够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