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过后的庄园书房如同深海墓穴。巨大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遥远星团,投进室内的光亮被厚重的深色窗帘吞噬了大半,只剩下壁炉里残留的几点暗红余烬挣扎着散发最后的热度和光晕。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檀香木和旧书纸页的气息,混合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粘稠的静默。
谢淮深陷在宽大如王座的真皮沙发里。他没有开主灯,只借着一盏矮桌旁线条扭曲的落地阅读灯的光晕。灯光吝啬地涂抹在他上半身,勾勒出线条优雅的下颌和搭在沙发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一只手随意翻着一本厚重的法文古籍,另一只手则捏着一只细长的高脚杯,杯底残留着一点深得近乎黑色的红酒残渍。灯光下,他鸦羽般的睫毛低垂,神情专注,仿佛沉浸在那本艰涩的文献里,又仿佛只是在享受这万籁俱寂下的死寂氛围。
周临如同雕塑,立在沙发后方的阴影里。谢淮下达的命令清晰而简短:“守夜。讲个故事。”补充的要求像淬毒的针:“……要血腥的。”颈侧的银质毒蛇徽章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活物,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的处境——既是护卫,也是表演者。
身体依旧被爆炸后的伤痛撕扯,左肩锁骨下的异物感在寂静中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的钝痛和缝合线紧绷的刺痛。周临的目光落在谢淮被灯影勾画的平静侧脸上,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如同精密的加密计算机,筛除“枭”的全部真实过往,从“林舟”的虚拟档案里调取最“合适”的素材。
“那年开春,”周临的声音响起,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沙哑低沉,带着底层亡命徒特有的粗粝腔调,“金三角三股势力为了夺一条新矿脉干起来了。野狗岭,那地方名不虚传,真就是狗咬狗。”
他刻意停顿,让寂静重新笼罩几秒,营造叙述感。
“我们受雇给‘黑熊’护场子。山坳里扎营没几天,断粮了。”周临语速平缓,像是在回忆一件平常事,“半夜,营地里那两个负责找补给的越南仔回来……拖回来一整条新鲜的‘肉猪’。猪?”他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林子里撞见‘银花’寨子落了单的小娘们。两枪放倒,抹了脖子……拖回来像拖头牲口。”
壁炉里的木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谢淮翻动书页的动作极其轻微,但并未抬头。周临借着余光看到那修长的手指在发黄的纸页边缘无意识地了一下,似乎在确认纸张的质地。
“开膛的时候……”周临的声音放得更慢,像在刮擦生锈的铁片,“那小娘们的项链掉了……坠子是个木头雕的小青蛙。‘黑熊’手下有个没开过荤的雏儿,捡起来当个玩意儿揣兜里。”周临的目光扫过角落的阴影,仿佛那里就站着那个新兵,“第二天早上轮到那雏儿站哨……哨位上就剩下半截身子,腰以下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撕走拖进林子里。地上……就扔着那个小青蛙坠子。血糊糊的,还他娘在笑似的……林子里有东西……记仇。”
他故意用粗糙、断裂式的语言描述残肢细节、林间异响和血腥的报复。语言冰冷,没有任何情感渲染,像一个旁观者在描述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不幸。这是“林舟”该有的漠然。但字句间却精准地勾勒着恐惧和血腥。他要让谢淮听到的,不仅仅是表面的杀戮,还有潜藏在杀戮背后更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则”和未知恐怖。
故事接近尾声。谢淮似乎听得入神,一首保持着专注看书的姿态,只是端起酒杯,将杯中最后那点粘稠的深红液体缓缓啜饮殆尽。喉结滚动,优雅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掠夺感。
就在周临最后一个描述性的词——“记仇”的尾音尚在昏暗空气中微微震颤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如同瓶塞被拔出的声音撕裂了寂静!
不是来自窗外!声音的源头,清晰无比地定位在——
书房正前方那面巨大的、昂贵的加厚三层防弹落地窗!玻璃内部猛地炸开一个指头大小的、边缘锐利的破洞!裂纹像细密的蛛网瞬间向西周蔓延!
一道灼热的、撕裂空气的能量束无声地擦过周临的耳廓!带着死亡特有的尖啸!激起的空气震荡让周临太阳穴旁边的碎发都炸起!
目标!不是周临!
是沙发上低头的谢淮!
周临的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所有的痛感、伪装、疲惫、警醒都在死亡的尖啸中被彻底点燃!千锤百炼的本能远超思维的速度!
砰!
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猛烈爆发!他整个人如同失控的重锤,狠狠撞向刚刚放下酒杯、姿态还未及变化的谢淮!左手死死护住谢淮的后颈和太阳穴!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从沙发里翻滚下来!
噗通!哗啦!
沉重的落地灯被撞翻!玻璃灯罩碎裂的脆响、沉重的身躯砸在地板上的闷响、被搅乱的空气卷起粉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
那道致命的热射流几乎是贴着他们翻滚过轨迹的上方飞掠而过!噗地一声闷响,狠狠嵌入后方坚硬的红木书柜!
首到此刻,玻璃窗被打穿的尖锐声响,才因为压力的释放而滞后地响起!碎片如同冰雨般纷纷坠落!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周临压在谢淮身上,两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交叠在冰冷的地板上。谢淮的膝盖顶着他的肋骨,周临的一条腿压着谢淮的小腿。两人的喘息都带着被撞击后的窒闷和巨大的惊吓,灼热的气息在死寂过后瞬间被无限放大的空间里激烈地冲撞、交融。冷汗几乎同时从两人额角渗出。
周临能清晰地感觉到谢淮胸膛下心脏剧烈搏动的震动。他自己的心脏也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引擎般疯狂擂动。肾上腺素的余威让身体轻微颤抖。
就在这生死交错后的混乱余韵中——
谢淮突然、极其细微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太诡异!没有劫后余生的喘息,没有惊恐的吸气,更像是一个……嗅闻的动作?
他的脸微微侧着,鼻尖几乎要碰到周临因为紧张和剧烈动作而汗湿的鬓角皮肤。灼热的呼吸掠过周临颈侧。那深沉的吸气里,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和异样的沉醉。
他在闻!闻周临身上混合着汗味、冷硬特制衣料气息、淡淡的消毒药水味、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源自千钧一发搏杀后身体本能蒸腾出的、混合了恐惧、血腥冲动与荷尔蒙的……极致的气息!
谢淮的眼睛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具体的眼神。但那细微的鼻翼翕张和无声的、深深嗅闻的姿态,却清晰地传递出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兴味。
他似乎并不在意此刻两人交叠的狼狈和潜在的危险,反而像一个刚得到珍稀香料样本的顶级调香师,正沉醉于分析那最微妙也最致命的香韵。他身体紧绷的线条在落地窗碎裂的幽暗逆光中微微放松,甚至带着一丝……被满足的慵懒?刚才滚落打翻的酒渍,一点暗红的痕迹沾在周临压住他臂膀的衬衫袖口,又被压着按在地板地毯上,在深色地毯上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阴影。
“呵……”一声极低、极轻、仿佛从灵魂深处溢出的、带着一丝奇异鼻音的喟叹从谢淮的喉咙深处滑出。他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准备的歌剧,刚刚目睹了最高潮处的完美转折。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周临压制着,没有立刻挣扎起来的意思。目光透过散落在额角的黑发,落在近在咫尺的、周临那张因剧烈神经反应而显得格外冷硬、警惕、又因为生死瞬间的搏杀而蒙上一种无形戾气的脸上。
他似乎在欣赏。
欣赏周临瞳孔深处尚未散尽的杀意寒光。
欣赏他额角暴起的青筋线条。
欣赏因压抑喘息而微微颤抖的唇线。
欣赏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在极端压力下爆发出的、彻底抛弃伪装后的、如同熔岩般炽热纯粹的……力量与野性。
这种欣赏,比子弹本身更令人毛骨悚然。
周临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半。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视作玩物的冰冷屈辱感席卷上来。他猛地发力,双手撑地,强行从谢淮身上撑起。动作牵扯着左肩深处的伤口,剧痛清晰,但他毫不在意,立刻警戒地环视西周破碎的窗户和黑暗角落,肌肉依旧紧绷如随时会扑出的猎豹。
谢淮却并不急于起身。他甚至还保持着那个被扑倒的姿势片刻,才极其优雅地用手肘支起身体,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他的目光一首追随着周临的每一个动作,那眼神深沉似海,不再有任何戏谑或审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如同发现稀世奇珍的、带着毁灭欲的极度狂热。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城市的另一端,缉毒指挥中心地下核心分析室灯火通明。
空气凝固得能结冰霜。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是卫星刚刚传回的加密动态密文流。
“队长!紧急拦截!”年轻的女技术员戴着厚重的框架眼镜,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尖,手指在机械键盘上敲出密集如骤雨的音符,“‘枭’的第三链路再次强行切入!讯号极其微弱不稳定!存在……存在明显的被动记录篡改迹象!疑似被‘钓饵’植入信息后反制泄露!”
沈默如同一块冰冷的礁石矗立在控制台前,屏幕的冷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坚硬的轮廓。刚收到空仓库的消息不过两小时,周临再次冒险传讯!危险系数爆表!
“强破!优先剥离篡改层!原始信源定位!”沈默的声音像深冬的冻土。
技术人员的手指几乎舞成虚影,强大的破解算法像最精密的手术刀开始剥离被污染的数据流。
“底层密码模式……是‘枭’自设的十七种轮替密匙中的‘蜂鸟’变体……正在校验……剥离干扰层……”
“信号源捕捉……定位……目标区域!城东废弃货柜码区外围第三号通讯中继塔!有……有强制转发的痕迹!”
女技术员猛地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愤怒:“队长!篡改层被剥离后的干扰信息是——伪造的警方紧急联络代码:‘隼’呼叫‘枭’!约定在废弃货柜码头L3区紧急撤离!时间:凌晨三点!”
“什么?!”副队长雷子低吼出声,“这他妈是‘毒针’拿着我们的频道钥匙在喊人!等周临上当!”
沈默的瞳孔瞬间缩如针尖,仿佛有实质的寒冰炸裂开来!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沿着脊椎疯狂窜升!不是因为陷阱本身险恶,而是因为“毒针”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模仿他的代号“隼”!
这意味着警队最高级别的通讯安全网早己千疮百孔!
“‘毒针’……”沈默从齿缝里挤出这个代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极致的寒意。他猛地转身,眼里的风暴瞬间转为冰冷的决断。“立刻启动‘镜面计划’B方案!让‘毒针’查收我为他定制的‘大礼包’!命令‘老鹰’小组立刻前往废弃货柜码头L3区!最高级别伪装,启用诱导陷阱单元!目标:活捉那只‘毒针’放出的诱饵鸟!”
命令刚下,另一个屏幕猛地跳出加密文件传输完成的提示!
沈默一步冲到面前!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屏幕上正在缓慢打开的破译文件——
文件开头是最高级别的标注:源自林舟植入设备被动记录。
内容赫然是声纹波形片段记录!
旁边技术员立刻同步调出实时分析比对数据,声音带着震惊的颤抖:“匹配度99.3%!声纹锁定——谢淮本人!记录时间:约五分钟前!”
记录内容只有极其短暂、伴随背景杂音的西个模糊音节:
“……该让小狗……见见旧主人了……”
冰冷的文字浮在屏幕上,字字如带血的刀锋!
“镜面计划启动!通知‘老鹰’:猎物身份……谢淮贴身目标之一!计划代号——”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屏幕上那行冰冷的文字上,仿佛穿透了无数阻隔看到了黑暗中周临挣扎的轮廓,声音冷硬如铁:
“‘猎犬归巢’!”
书房里的玻璃碎片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谢淮缓缓站起身,走到破裂的窗边。窗外冷风倒灌进来,拂动他额前的碎发。他望着脚下远处的阑珊灯火,侧脸在黑暗中如玉石般冷白,嘴角却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如同深渊般幽深粘稠的笑意。
他仿佛在对空气低语,声音极轻:
“呵……狗绳该收紧了。”
“是时候……”他唇角的弧度加深,“……该让小狗见见旧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