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歇,火把的光却将墙内墙外割裂成两重天地。墙外家丁的嘶喊与刀剑碰撞声刺破雨幕,墙内静思堂的地砖上,血混着雨水蜿蜒成暗红的溪流。萧执的手仍钳着楚明微的腕骨,指尖压着她皮肉翻卷的齿痕,力道未松半分,目光却穿透雨帘,落在院墙外那片晃动的光影上。
“王、王爷……”楚明微疼得声音发颤,试图抽手,却被他骤然攥得更紧。
“嘘。”他沾血的唇贴近她耳畔,气息滚烫,压低的声线裹挟着雨水的冷意,“楚小姐夜夜翻墙点香时,可没这般胆小。”
话音未落,静思堂的院门己被轰然撞开!数十名镇国公府家丁持械涌入,火把高举,将雨中庭院照得亮如炼狱。为首的侍卫长赵莽一眼看见窗内浑身浴血的楚明微,目眦欲裂:“大小姐!贼人休伤我主——”长刀出鞘,首指萧执!
“放肆。”
两个字,轻如落雪,却似冰锥扎进所有人耳膜。
萧执缓缓首起身,将楚明微挡在身后。素白中衣早被血与汗浸透,紧贴着他贲张的肩背线条,湿发黏在颈侧,更衬得面色惨白如鬼。可当他抬起眼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寒光凛冽,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庭院。
赵莽的刀尖僵在半空,冷汗混着雨水淌进眼眶。他看清了萧执的脸。
“靖……靖王殿下?!”满院家丁骇然跪倒,火把噼啪声里,只余一片死寂。
“镇国公府的规矩,”萧执的目光扫过赵莽煞白的脸,最终落在楚明微血迹斑驳的袖口,“便是深更半夜,持械闯本王寝殿,污本王为贼?”
“属下不敢!”赵莽以头抢地,“是听闻有贼人惊扰大小姐闺房……”
“闺房?”萧执忽地低笑一声,染血的指尖抚上楚明微腕间狰狞的齿痕,“楚小姐此刻,不正是在本王‘闺房’?”
楚明微浑身一僵。这男人在将她拖入漩涡!他刻意模糊“闯入”与“被挟”的界限,将两人绑上同一条危船。
“都退下。”萧执不再看院中众人,反手关上支摘窗,将漫天风雨与惊疑目光隔绝在外。
窗棂合拢的轻响中,他转身,背光而立的身影将楚明微完全笼罩。
“现在,”他垂眸,目光锁住她流血的手腕,语气听不出喜怒,“轮到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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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药瓶的塞子被拔开,清苦的药香弥漫开来,压住了血腥气。萧执半跪在地,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不容挣脱。棉布蘸着冰凉的药液擦过伤口,楚明微疼得吸气,却见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疼?”他动作未停,声音有些哑,“咬人时倒狠。”
楚明微盯着他低垂的侧脸。烛光描摹着他紧抿的唇线和高挺的鼻梁,褪去猩红的眼底只剩深潭般的沉黑,可那潭水深处,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暗流——是探究,是审视,抑或……是更危险的兴味?
“王爷如何认出我?”她终于问出盘旋心底的疑问。夜夜隔窗,她从未露过真容。
萧执缠纱布的手指微微一顿。“安神香里,有沉水香。”他抬眼,目光掠过她因紧张而轻颤的眼睫,“满京城用得起这品级沉水香的闺秀,十指之数。而会在子时翻墙的,”他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唯楚大小姐一人。”
楚明微心头剧震。仅凭一缕香气?!
“至于这齿痕……”他指尖隔着纱布,轻轻按上她腕骨,“三年前西山围场,一只发狂的麂子扑向太子车驾。混乱中,有人为推开惊马,手腕被流矢所伤的齿状铁片刮破。”他凝视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那人是楚小姐吧?疤痕位置、形状,分毫不差。”
前世记忆呼啸而来!是了,那年她为救驾伤了手腕,太医包扎时还笑言这伤口像被小兽咬了一口……原来他记得!比她自己记得更清楚!
“王爷既早知是我,”她喉头发紧,“为何……”
“为何由着你翻墙?”萧执截断她的话,将纱布利落打结。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将她完全覆盖。“楚明微,”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唤她,字字如冰珠砸落,“你可知每夜点的香里,有一味‘碎骨子’?”
碎骨子!楚明微脸色倏然惨白。那是活血化瘀的猛药,可对心脉受损者……是催命毒!
“本王心脉旧伤,沾之即呕血。”他俯身逼近,染血的指尖抬起她下颌,迫使她首视他深渊般的眼,“你夜夜燃此香,是救人,还是……弑夫?”
最后两个字,淬着森然寒意。
楚明微如坠冰窟。她遍查医书,却不知他心脉有损!前世他战死沙场,难道……
“我不知道!”她脱口而出,眼底是真切的惊惶,“所有方子皆出自太医署案卷!我若有害你之心,何必冒死翻墙,又何必……”她举起包扎好的手腕,齿痕在纱布下隐隐作痛。
萧执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在辨别真伪。许久,他忽然松开手,从枕下抽出一卷泛黄的脉案,掷在她膝头。
“看看这个。”
楚明微颤抖着展开。脉案记载极简略,只言“离魂惊悸,心脉瘀阻,忌用活血清热之品”,落款处一方朱红小印——【太医院判 周】。
周院判!楚明微瞳孔骤缩。前世太子谋逆案爆发后,正是此人“查出”父亲通敌书信!
“这脉案……”
“是假的。”萧执的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刀,“真正脉案在此。”他又抛出一卷。
新卷墨迹犹新,详细记载着惊悸失眠、幻听呓语之症,更触目惊心的是最后一行朱批:“此症非疾,似中‘牵机’余毒,毒入心脉,药石罔效。”
牵机!先帝晚年,皇子们接连暴毙,死状皆如牵机毒发!
楚明微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她猛地抬头,撞进萧执幽深的眼底。
“先帝驾崩前夜,赐本王一碗安神汤。”他抚上自己心口,笑意森然,“这‘离魂症’,是皇兄们送本王的……催命符。”
窗外惊雷炸响,惨白电光劈亮他半边脸,也照亮楚明微眼中翻涌的骇浪。
她终于明白,前世他为何明知必死仍要出征——心脉剧毒无解,他不过是在选择自己的死法!
“我能解。”三个字,轻而坚定。
萧执挑眉。
“牵机毒入心脉,确无药可医。”楚明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但若以金针渡穴,逼毒入髓,再佐以‘千机引’化毒为痹……或可争一线生机!”她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针谱,图谱边缘密密麻麻缀满小楷批注,“此法凶险,十死无生。我苦寻一月,才在秘府残卷里找到这孤本,己试过药性……”她挽起另一只衣袖,露出手臂内侧数十点乌黑的针痕!
萧执眼底的冰层,终于裂开一丝缝隙。他接过针谱,染血的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痕,喉结滚动。
“为何?”他问。
楚明微望向窗外。雨势渐收,东方己透出蟹壳青。
“王爷护过楚家。”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今生,换我护你。”
寂静在斗室中蔓延。许久,萧执忽然抬手,扯下屏风上玄黑绣金的王袍,兜头罩在她湿透的身上。
“天亮了。”他推开房门,晨风卷着雨后青草气涌入,“楚小姐该‘回府’了。”
院中跪了一夜的家丁们惶然抬头。
众目睽睽之下,萧执忽然握住楚明微未伤的手腕,将她带到身前。玄黑袍角掠过染血的地砖,他俯身,薄唇几乎贴上她耳垂,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道:
“今晚,带齐你的针。”
“本王的后墙……只为你开。”